公子與大奶奶將息了兩三夜,神氣略好。過兩日,上墳之後,大姨、三姨合管帳家人都來繳帳,連解鋪發票共用去四百八十餘兩銀子。公子道:“原來這淫婦的性命也隻值得四百多兩銀子!”大奶奶道:“你也不要隻顧罵了,已死之人,提他怎的?當初沒做出來,便風吹肉痛,不論長話短話,隻沾著他些影兒,就與人變麵變嘴的,如今眼見了,就淫婦長淫婦短的罵個不耐煩。一個房裏邊人,市井見識,也比著大家閨女讀書知禮曉得名節的麼?當得你擎在手裏顛將起來,他還有甚顧忌?一來也是你的福分大,輕輕的便過去了,一來也是春紅的報應。”公子慌道:“你也見春紅來?”大奶奶道:“我見甚來?他日常與春紅赤緊的做盡對頭,前日春紅死了,我便苦壞了,你也哭得發昏,一家子都可憐他,淌不了的眼淚。你看他,把兩隻眼睛聳上落下的往死裏擠,可擠得出一點子水氣?落後怪我沒總成他老子棺材,急得眼皮紅紅的,幾乎要掛出淚來。你不是要留一個神子,這原也不該,他就不等我開口,極聲的攔住了。大姨、三姨雖也說來,隻有他那臉兒變得那樣難看,頸皮上根根扛起紅筋來。大姨、三姨幫著丫頭們替春紅揩抹身上,穿衣著褲,探帳燒紙,那樣忙亂,他十個指頭可曾輪動一節兒?一張嘴合不攏來,嗤嗤的隻待要笑,見我看了他一眼,慌忙回過頭去,隻推著解手,跑到床背後去了。春紅雖是個姐兒,他性子才是利害,他又剛死。魂還沒出房哩。他見你這樣狠心,怕不在暗裏報你一箭兒?這是我猜著春紅在那裏報冤,誰見他來呢?你說我也見他,你是見過他的了,你可說給我聽,是幾時見過他來?”公子頓了一頓,說道:“我那日聽有響動,起來查看,隻見前麵有個丫頭行走,我便直跟到死的房門邊,那丫頭忽然就不見了,把我嚇得要死,蹲在地下,才聽見房裏的事。後來細想那丫頭背後的身影,合走的那一步路,竟是與春紅一樣的。你說不是他是誰呢?”大奶奶道:“這不消說了,我也便疑心是他。你說著丫頭,又提起我一件事來了,大憐這奴才逃走了去幾日,心裏昏騰騰的,沒想起他,你也該報了官,捉回來處治處治,叫丫頭小廝們看個樣子才好。”公子道:“我倒想著的,隻怕到了官,一五一十的說出來,剝盡臉麵,這臭水缸不如不去攪他了。”大奶奶便不做聲。
公子說著“臭水缸”,癡心不死,又想起璿姑來,忖道:“休說他的美貌家中沒人可比,隻就那晚誓死不從這一種節操,那裏去尋?我家裏算是夫人正氣,但看他交媾之時那一種意興,也不是激烈的人,其餘更不消說。我被那枉死鬼剝盡臉麵,若得這樣人在身邊,豈不爭氣?但如今傷口不知曾否平複,將來如何偎得轉他的性來?死的死了,又沒人替我策劃,怎生區處?”想了一會,忽然記起道:“有了,有了。當初我與三姨未上手時,原是聶道兄的妙計,何不與他商議?”因急急走到丹房裏,先拜過了呂祖,後與聶靜等相見,三個道士各唁鳳姨之變。隻見陶真進房辭行,說明日即往匡廬,特來作別。公子心頗疑惑,卻因他做人本分老實,也就不疑到鳳姨身上,略留一留,便應允了。陶真辭了過去,公子便扯聶元到密室中,把璿姑之事述與他聽,求他設計。聶元聽見有此美人,渾身騷癢,卻因前日與鳳姨行奸,正在興濃;忽被公子打門直人,猛力一提,閉住精管,後來赤身上房,跳牆回去,又著了些風寒勞碌,竟成了白濁之症,一時醫治不好,又且聽著璿姑光景,是難於人手,一邊便安心替公子打算道:“少年女子,那個不愛風流?況遇公子這等才貌,這般富貴,豈有不動心之理?據貧道看來,其中大約有兩個緣故:其一,他自有心上之人,富貴才貌也與公子相仿,與彼先有成言,不肯負約;其一,尚係深閨淑女,情竇未開,不知此事之好。今須兼而行之,一麵叫人去做說客,於女眷中擇一能言舌辯者,朝夕把風月之事誘動其心,一麵考訪他所思何人,所約何言,或假傳死信,以絕其念;或偽托其言,以移其誌,然後公子之才學相貌、富貴奢華足以滿足其願,飄蕩其情,雖月裏嫦娥亦將飛下贍宮,況區區人間麗質乎?”
公子把聶元之言與璿姑情景細細的揣摩印證一番,不覺死灰複燃,喜動顏色說道:“道兄所料,一毫不錯,那女子實是情竇未開,已許了富貴風流之子,故把我置之不論不議之列。到得事急,便不顧性命了。”因謝了聶元,去後把李四嫂叫來,先問璿姑的病勢,四嫂道:“命是可以不傷的了。隻吃虧他不肯給醫生看,所以不得收口。”公子道:“他可在那裏咒罵我呢?”四嫂道:“小媳婦也打帳他說及老爺,便把話打入去勸解,豈知他一字不提,故此也沒敢說起。隻幫著張老實夫妻燒茶、煮粥、購藥、買炭、熬桂圓蓮心湯,伏伺著他。”公子道:“我如今要托你一件事。”便將身邊帶著的十兩一封銀子安放桌上,說:“拿去買果兒吃,事成用,再給一個元寶。我想這璿姑定有個心上人兒,又恐他年幼不諳風情,故無心向我。如今要你去打探他所思何人,是何名姓,何等人物,如何定約,先來回我,朝夕再說些風月,引動他的春心,然後把我的富貴風流去打動他,他既一言不發,便有個挽回,你又知機識竅,見景生情,這事大有可成,隻要你用心去做就是了。
李四嫂見了銀子,聽了話頭,因說道:“此事在別的女人,就如井中汲水,伸手便來。在這個女子,卻如天上撈雲,腳踏不到。不是小媳婦誇口,憑著這個舌頭,兩爿牙齒,抓星踢鬥,撥雨撩雲,能使南海觀音偷嫁西池王母,銀河織女私奔月窟嫦娥!”公子笑道:“這你賠了,四個都是女人哩!”四嫂道:“老爺有所不知,媳婦豈肯說錯。要想那沒雞巴的還去跟他,若有了雞巴,豈不踢做一堆,化做一塊呢!”公子大笑道:“這是極好的了,怎還拿不定這璿姑呢。”四嫂道:“這璿始大約不出老爺所料,年還幼小,未諳風情,或是已有豪家,業經許定。小媳婦去探明回報,兼以伏侍為名,妝癡作傻,極言夫妻交合,儷若登仙,孤枕單衾,涼凍難忍。隻要他一點凡心微微而動,便把我千般引誘娓娓而談,弄得他欲火攻心,桃花上臉,兩隻金蓮怕不一步步踏上小媳婦船頭,渾身羊肉自然一塊塊咽入老爺肚裏。到那其間一雙兩好,難拆難分,卻休要忘記我這淩煙閣上第一個功臣也。”公子聽了四嫂的話頭,如天花亂墜,喜得心窩奇癢,連連稱讚,囑咐用心去幹,停會還叫人去送五鬥新舂米給你煮粥吃哩。四嫂假作推辭,謝而又謝,袖了銀子去了。公子進來把陶道辭別之事說知,備了一席餞行,又封了十二兩折程打發過去。
到了次日,正是中秋佳節。公子想著璿姑,如木頭一般呆呆坐著。大奶奶見公子不快,也是沒情沒緒的。大姨、三姨也就沒有高興。在大月亮裏吃了幾杯悶酒,就各自散了。這邊李四嫂得了公子大主銀子,自己破慳買了幾味可口嘎飯,幾色新鮮果兒,裝了一大盤洋糖、月餅,打著三斤陳酒,與張媽說明公子之意,搬到璿姑房裏,同賞中秋。四嫂一屁股就坐在璿姑床沿,勸著璿姑吃酒,風風勢勢的說了幾個半村不俏的笑話,和哄著吃了幾杯酒兒,便裝著酒醉,哈哈的笑將起來,道:“劉大娘,你我都是女人,大姑娘又是身上不好,悶的慌,我們說個風話兒耍子,也替大姑娘散散心。你家劉大爺出去了這許多時,你可也想他麼?”石氏道:“丈夫出外沒信,做妻子有個不想念的,也還是人麼?”四嫂道:“原說是該想的,隻是想他不到,這心裏難過。記得那一年我家男人出了門,夜裏做夢與他同睡,正在好處,驚醒轉來,這三夜工夫實是難熬,不知道身子是死是活。”石氏怫然道:“四嫂怎說出這等活來?”四嫂笑道:“我是心直口快的人,有一句說一句。大姑娘是個含花閨女,他不知道趣味,這還罷了,大娘你是過來人,怎也假撇清,說這道學話兒?這夫妻的事體是天生就的,你看那蒼蠅兒這點子東西,兀自爬在背上死也不肯下來,那底下的更是撲著翅兒說不出的那種快活,何況你我俱是有情之人,莫說交歡的時候你貪我愛,恨不得把身子化做一堆,就是大家壓著腿,摟著腰,睡這一覺地是渾身鬆爽的。今日遇著這樣佳節,夫妻們摟抱著,一遞一杯吃著酒,看著那月亮兒,到了床上顛鴛倒鳳,那一種娛,誰肯要去做那仙人哩!偏生我男人要賺錢,走啥仔水,丟我在家受盡淒涼。正不知這一夜怎樣捱法,才捱得過去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