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靳千戶雙賺鵲橋仙 劉大娘三犯江兒水(2 / 3)

到了庵門首,道姑連忙進去拿出一件衲襖,一條布裙。石氏在轎中穿好,挽一挽頭發,走出轎來,見門額上大書“滴露宮”三字,進到大殿,卻是供著觀音、真武、三官神像。石氏不及禮拜,隨著道姑轉過側首一層,來到廚下,走進一個小道姑,遞過鑰匙,同進房去。道姑讓石氏坐下,自去神前點香禮拜。石氏看那房時,收拾得甚是精雅,床鋪亦且潔淨,香爐茶具,簫笛牙牌等類,擺設完全,仕女花鳥,山水真草等字,糊掛齊整,暗想:這等鋪排,豈是苦行焚修之人?輪轉一會,就是跟隨在船的老姑,掇進飯來,那兩個道姑便來陪待。石氏一麵拜謝他救命之恩,一麵問他法號。那年長些答道:“貧道今年三十二歲,法名通幽。這是師弟,今年二十三歲,法名通微。請問護法姓氏,尊居何處,因何事投江?”石氏不敢實說,含糊道:“奴家姓朱,住在江西,是同夫在船失足落水的。”

道姑也不再問,吃完了飯,叫老道姑爬了一爐火灰給石氏烘烤鞋腳。石氏摸那褲時,已經烘幹了,因把灰裙撩好,一麵烤烘鞋腳,一麵問那通幽道:“船中有一位相公出銀相救,姑姑可知他姓名住處?”通幽道:“那位相公姓匡,是吳江人,在江西遊了滕子閣回來的。”石氏跌足失聲道:“這卻當麵錯過了。”通幽道:“你莫非認得他?怎這相公又不認得你?”石氏道:“倒是不認得他,他的好友姓文的卻與我是親戚,正要去投奔他,豈非當麵錯過了。”那通幽頓了一頓,說道:“那匡相公還要遊湖,正要擔擱哩!”把嘴向通微一呶道:“他不是與那老客人說的,要寓在啥仔地方,一時怎記不起來?通微道:”他說要寓在淨慈寺,你又忘記了。“通幽拍手歡喜道:”不差,是淨慈寺。“石氏也喜道:”姑姑可有甚熟人去尋一尋,奴家有事央及這匡相公哩。“通幽道:”尋是不難,隻怕尋了來,你又說得不頂真,他不認起來,卻教我討這老大沒趣。你可知那匡相公有多少年紀,何等身材,有胡子沒胡子,是光臉是麻子呢?“石氏道:”這也是要慮的。莫非不是這匡相公?那匡相公年紀、身材、麵貌,奴家都不知道。是那姓文的曾說是他的好友,為人仗義疏財,最愛尋山問水。奴家因姑姑說道匡相公去遊滕王閣,又出銀救我,故疑心是他。如今隻要去問,若是文素臣相公的好友,就同了他來;若不是也就罷了。“通幽歡喜道:”這便是了,我替你央起人來看,卻不要性急,他左右要在湖上擔擱哩!“是夜,通幽與石氏同宿。石氏聞著那床上一種香氣,又見通幽、通微都有幾分姿色,且體態妖嬈,風情流動,心裏懷著鬼胎,巴不得匡生到來,打算跳出火坑。

直等了兩三日,才有人去尋,又說是正值匡生出遊未遇。日間常有閑人窺探,深更時聞男人笑語,石氏晝夜提防,非常焦急。等了兩日,一發說是往靈隱、天竺一帶去了。直至十日以後,通微方才領了一個人進來,生得白白淨淨,穿著一身華麗衣服,向石氏深深一揖,定睛細看。石氏脹紅了臉,回了一禮,問通微道:“這就是在船上出銀撈救奴家的吳江匡相公嗎?”通微道:“怎麼不是?貧道承他厚賜,還感謝不盡哩。”那人道:“小生本性揮金如土,這些小事何足掛齒?”石氏慌忙拜謝。那人回禮,起來盤問道:“據這女師父說,小娘子與文敝友是親戚,小生因未與小娘子謀麵,卻未能輕信,請問敝友叫甚名字,多少年紀,住在吳江什麼地方,與小娘子是何親戚,什麼稱呼?說得對針,小娘子或有緩急,都在小生身上!”石氏道:“文相公的名字一時忘記,住在吳江城裏也不知是甚地名,今年二十四歲,奴家的姑娘許他為妾,所以說是親戚。”那人沉吟著,自言自語道:“如此說來,是我好友文素臣之親了,隻是他的名字、住處,怎都不知道。素臣兄是幾時在江西討妾,這小娘子也不像江西聲口。”因問石氏道:“且請問小娘子,我敝友家中還有何人,他如今現在何處,所娶之妾實係何名、何姓,住居何處?說得的確,小生方敢招認。”石氏道:“奴家丈夫實係姓劉,妾小名喚璿姑,原先住過湖邊。文相公原是在湖上定親的。文相公家中現有老母、正妻。奴家豈肯冒認的呢!”那人哈哈大笑道:“這便是了。那女師父說是江西人,我就疑心起來了。這文素臣是我至交,小娘子如今還是要小生送到湖邊上去,還是竟到吳江文敝友家中去?”石氏沉吟道:“奴家如今已不住在湖上,這是不消說了;但說送奴家到吳江,也有不便。隻求索寄一信,約文相公到這庵中,便感激不盡。”那人道:“小娘子原來不能相信,小生也還要在湖上遊賞,我寫一信,打發一個老家人。再在這裏雇一個養娘,伏侍小娘子到吳江,這就可以放心了。”石氏巴不得脫離此庵,又見這生布置盡善,感激異常,倒身下拜道:“如此足感相公盛德,奴家頂祝不盡。”那人還禮起來叫道:“你進來見過這位大娘,明日就領著養娘到這裏來罷。”石氏抬頭,見門縫邊答應一聲,走進一個老家人來,看了石氏一眼,便自低頭,並足而立。那人立起身來囑咐石氏道:“盤纏行李都替你辦備,你不用費心,明日飯時就著家人來,送你到吳江便了。”石氏千辭萬謝,那老人也跟著出去了。

到了次日早飯以後,那老人領著個四十餘歲的女人,說是雇的養娘,石氏看去,甚是伶俐。那女人把石氏估看了一會,那老人就去叫了一乘轎來。石氏謝了通幽、通微並老道姑,到殿上拜別神聖,歡天喜地,上轎而去。因有男女二人跟著步行,這轎夫就不能趕路,直至日落方到關口,下了一隻吳江船,連夜開去。那老人家自在八尺內歇宿,石氏自同養娘在船,甚是適意。走了兩日,石氏暗忖,關上到吳江不滿三百裏,丈夫常說,好風隻一日夜就到,怎還不見到來?到了次日早辰,開了一扇吊闥,偷看岸上,隻見一帶市集甚是熱鬧,搖至盡處,見一座營房,粉額大書“望亭”二字,這邊寫著“下至蘇州府閶門五十裏”。那邊寫著“上至無錫縣錫山驛四十裏”,不覺大驚道:“怎麼要過蘇州無錫起來?”連忙叫那老家人進來盤問,那老人道:“誰是匡相公家人?對你實說了罷,我是揚州教坊。”指著那養娘道:“他就是我家的媽媽。那一個假姓匡的,說你是生沒影兒的娘,滴露宮道姑在水裏撈起來,原要賣下水去的,我媽媽用了八十兩銀子討你回去接客,要你到吳江去做甚?”石氏被他這幾句話嚇得目瞪口呆,暗想:若一驚慌哭喊,他們便要疑防。反自淡淡的說道:“就要賣我下水,也該說明,怎瞞得人鐵桶?”那烏龜歡喜道:“這都是那道姑不是。也是你的造化,投著咱們這一分忠厚人家!”那虔婆道:“你有這姿色,到我家中學會了些歌唱,怕不名重一時?到那時來往都是些王孫公子,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你還感激那道姑不盡哩!”石氏聽了如萬箭攢心,隻得假作歡顏,想要乘個空兒投河自盡,那知烏龜、鴇子是世上第一等精靈不過的東西,鑒貌辨色,早已猜透了九分,晝夜防閑,休想有一毫空縫。石氏暗算:且到起船之時,也似前番一樣,乘其不備便了。

隔了幾日,已到揚州,龜子跳起身,老鴇開了艙門,扶著石氏上來。石氏一看,見這船直歇在水牆門下,門內跑出許多粉頭,上船迎接,石氏急要轉身,左手卻被老鴇一把扯定,右邊又緊緊的幫著那個烏龜,無隙可乘,早被那些粉頭攙的攙、扶的扶,擁入牆門去了。一進了門,那老鴇坐了中堂,眾粉頭鋪下紅氈,簇擁著石氏行禮。石氏此時一腔冤憤隻得發泄出來,大罵無休,痛哭不止。老鴇冷笑了一聲,吩咐剝脫衣裙,拿過馬鞭,一上手抽有一二百鞭子,道:“先給你下馬威兒!你拿老娘當著甚麼人哩!”那知石氏在江邊浪裏凍傷餓損,氣竭神疲,此時正待發作,又湊著這頓毒打,傷重病發,臥床不起。老鴇延醫診治,都說是九死一生。直醫至歲底才有起色,令粉頭百般哄勸,石氏總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