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回 柯知縣平白地放出殺人心 餘大人半青天伸下拿雲手(1 / 3)

長卿勃然大怒,洪年又嚇又氣,罵道:“你這班瞎眼的狗才,這等可惡,怎敢鎖起俺老爺來!”那鎖著長卿的差人便是手軟,臉上都失了色,卻被一個瘦骨臉的喝道:“咄!看他晦氣臉兒也像個老爺嗎?這班賊骨頭都是鐵嘴豆腐腳,到當官夾起,就裝不的那腔了!”長卿氣得目睜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由著他簇擁到一個衙門裏來。長卿估去是巡檢典史的衙署,雖是氣極,轉覺好笑。隻聽得當當的三聲雲板,吆喝一聲,簇擁著一個官出來。差人上去稟道:“捕役們奉著牌票緝拿盜賊,本縣的案件還不打緊,第一是德州河裏劫奪宮妃、東阿地方邀截皇貢的響馬,合那廈門、乍浦、天津、登萊一帶殺官劫商的江洋大盜,廣捕協緝的文書雪片下來,追比得那般厲害。幾日前,來這兩個人,麵生可疑,捕役們跟著他而探遍吳江縣裏,通沒他一個相識。揀著幾個大牆門進去,都被裏邊羅唕了出來。這一個算是家人,卻沒一些規矩,在店裏同鋪睡覺,同桌吃飯。若說是做客的,並沒銀貨;是投親的,並沒認識;是醫卜星相,並沒招牌;是遊學,並沒住紮;是訪事的,並沒線索;是山人墨客,並沒薦搭,每日在街閑撞,沒一人拱手,沒一處招留。裝著主仆,又是貓鼠同眠;打著京腔,又帶著南方語氣,若不是盜賊引線,就是撞鍾太歲,隻嚴審他便知端的。”

那官兒把頭點了幾點,喝道:“你兩個什麼人,為何這等放肆!見了本廳,還直立著不跪?”長卿笑道:“你不跪也就夠了,怎要我學生跪起來?你多大前程,敢於縱役誣拿,冒犯官長?”那官兒登時紫漲了麵皮,把一嘴線邊胡子都往上翹起,冷笑了一笑,說道:“好大膽的光棍,你敢笑我老爺官卑職小,可知我衙門雖小,法度卻利害哩!我老爺在兵部辦事一二十年,那一件古怪事沒見?那裝幌子、支空頭、偷天換日的拐棍,曆任以來,也不知夾死了多少,你明明是歹人,卻扯著大架子來嚇唬人,快實說上來,還可從寬發落,若解到堂上去,你就該死哩!”長卿大笑道:“堂上官兒又是多大?我久聞這柯渾的大名,正要問他縱屬殃民之罪哩!”那官兒瞪著兩眼道:“這光棍怎這般作死?連太爺都衝撞起來!”一麵吩咐眾人,一麵去稟見縣官,將拿獲長卿緣故備細說知,又加些激怒的話頭,氣得那知縣暴跳如雷,道:“那拐子真是該死,且給他一個下馬威再處!”於是立刻坐堂,帶長卿主仆上去,把棋鼓亂敲,喝道:“你是何方太歲,那處神奸,怎見我老爺還是這般大模大樣,快跪下去,把實情供來,若有半點支吾,便夾死你這奴才哩!”一麵吩咐快拿夾棍,取頭號板子伺候。長卿微笑道:“你也算一個正印官兒,怎這般糊塗,把一個現任職官認作神奸、太歲。來由也不問一問,便是夾棍板子,滿口胡柴,怪道學生在京就聞你大名,喚作柯三夾哩!學生別無口供,隻送我到敝世兄馬負圖衙門便知來曆。”

這幾句把柯渾頂得呆了,這馬負圖名文升,是南直隸巡按,新放出京,到任後即訪知柯渾款跡,欲登白簡,因撫軍受柯渾重賄,極力彌縫,方免特糾,令其改滌肺腸,以贖前罪。正在栗栗危懼之時,忽聞長卿之言,雖未知真偽,已是落呆,不敢再加嚇唬,隻得跑下公座,連連打拱,道:“卑職有眼無珠,一時冒昧,罪該萬死。且請到賓館中,請明大人的官位,百叩首謝。”那典史合那幾個捕役隻顧發抖,兩班書役都替本官捏著一把冷汗。長卿道:“學生洪文,字長卿,現任太常博士,因受敝友文素臣之托,在京給假,來訪他母兄消息。本與貴縣毫無幹涉,不料被拿,受此淩辱,真所謂禍從天降了。”柯渾見長卿說得確鑿,便顧不得觀瞻,忙跪下去連連磕頭,爬起來就要匙鑰,替長卿開鎖。長卿笑道:“這鎖也是不易開的,但貴縣已經知罪,學生也不計較了。”柯渾磕頭不迭,典吏已是磕破頭皮,捕役更磕得滿麵流血。柯渾喝令差役將捕役拴鎖,聽候痛處。長卿便要回店,柯渾那裏肯放,抵死送至甘露庵內,做了公館。送床帳、送鋪設、送酒席、送水禮,百般樣的奉承,又封了百金送與老家人洪年,長卿一概謝絕,當不得柯渾苦苦求告,隻得收下酒席,其餘都璧還了。長卿才用過飯,柯渾又在外稟見;回了幾遍不去,隻得出見。柯渾百般支飾,把事情都推在典史身上,卻一心跟問長卿與按院的世誼。長卿笑道:“事由貴縣,與事由典吏,都是一般,學生心中已毫無芥蒂矣。至學生此來並非藉按君勢力,有所希冀,何必苦苦根究?負圖尊人與先父同年,學生與負圖又同過筆硯,雖非至交,也不十分疏闊。貴縣如不相信,同學生至江陰,一見就明白。”

柯渾聽了越加慌急;呆了一會,深打一恭道:“卑職連夜差人稟知按台,屈大人少留數日,一麵著人訪問文先生家眷。大人如要遊賞,這庵內住持善成頗知世務,叫他陪往,可盡覽湖山之勝。卑縣官妓中頗有佳麗,可選擇幾名來答應。梨園俱是昆腔,隻揀好的喚來,替大人少解客中寂寞便了。”長卿笑道:“聲色之事,學生無所好;山川雖好,苦無心緒去賞鑒他。我本不為按君而來,何必去報?好友家眷,業經遍訪,並無著落,學生留此何益,一日也不能擔擱的了。”柯渾連連打恭道:“老大人雖無求於按台,卑職係接台屬吏,理應攀留憲駕,稟報按台。況老大人為著文老先生,不遠千裏而來,若不根究出一個實在下落,不特虛此一番跋涉,亦覺有負良朋之托。文老先生偃蹇諸生,小考必至江陰,大考必至留都,兩處俱有親知,卑職差人分頭挨訪,必有消息。老大人屈留數日,一則矜全卑職;二則完了老大人心事,實為兩得,伏乞三思。”長卿暗忖:我本為素臣而來,何得貿然而去?彼以地方官勢力或不難於尋訪,不如將計就計,小留數日為妙。因改口道:“既貴縣如此堅留,學生待留五日,俟五日內無信,準擬束裝可也。”柯渾連聲答道:“在卑職身上,五日內必有音信。”說罷辭去。就是住持善成進來參謁,滿口世法,一味趨承。長卿素性最惡和尚,心裏頗不受用,卻居停在彼,不便拒絕,懶懶的相待了出去。隨後便是典史跪門,兼押捕役來驗臀。發放才過,又是縣裏撥的四名聽差,領著六名轎傘扇夫、兩名廚役、三五名水火夫,進來磕頭。晚間又撥幾名更夫來巡邏防夜。一應酒米魚肉柴炭之類,流水般送不絕。長卿見這光景,甚是好笑,暗忖:這縣官稱謂過謙,支值過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真是勢利小人。又想他因怕按院,故如此相待。負圖知我性情,斷不因其稟報,疑我有招搖幹瀆之事;而借此討得出文伯母消息,則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捕役這一番錯認鎖拿,不足為我之辱,反是我之大幸矣。又想:文伯母遷避何處,因何一人不知,又因何一問及此便驚駭非常,嚴辭拒絕?這種光景實是令人難解。又想著早晨明明見雙人家中那老蒼頭入店,隨後就是捕役進來,竟像是他領來拿捉的模樣,以後也絕不見他蹤影,豈不可怪?長卿心如轆轤,輪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