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靈聽了這一席話,如撥雲霧而見青天,幾月來塞在心口一堆壘塊忽然落下,拭於淚痕,深深致謝,便要整衣下床,素娥忙止住道:“賢妹久病神傷,未可遽勞。我們相好,勝似同胞,豈猶拘禮數耶?”湘靈也覺勉強不來,就便說了一聲“遵命”。素文道:“二姐姐從前也是清減,如今是容光飛舞,滿麵憂滯之色都退盡了。大姐姐不覺麵帶喜色,前日晴霞回來說,兩位姐姐家中有事,莫非東方姐夫那邊有甚喜事嗎?”鸞吹羞得臉泛桃花,素娥道:“姐夫下場回來,說文章做得錦繡一般,敢是今科高中。”素文道:“這是大姐姐了,怎二姐姐麵上分外光彩?”鸞吹道:“文兄豹變期不遠矣,舍妹采色,或是先機?大妹方才尚有滯色,這會就明潤了許多,恐亦非無因也。”湘靈、素娥俱垂頸發赤,素文道:“閑話休提,妹子有兩首俚句欲求斧政。”因在書架上抽出一本詩來,遞與鸞吹。鸞吹接來一看,見上麵寫著“倚秋吟”三字,道:“是近作了,怎有這許多?人患才少,君患才多!”一麵說一麵揭看,卻被湘靈劈手奪去,一眼瞅著素文道:“我隻認真是你的詩,要求教兩位姐姐,怎呈起我的醜來?”素文笑道:“妹子所作也算得詩,可入作家之目麼?姐姐既是不肯替妹子遮醜,如今沒奈何,真要呈醜了。”因向架上又取出幾幅花箋來,鸞吹道:“且看了二妹的詩,再看大妹的。”素文把嘴一呶道:“這邊亮些。”鸞吹、素娥俱起身向窗門,並肩看時,湘靈又已看見,著急道:“二妹真是癡了,怎又把我的詩詞來獻醜,快些還我,姐姐,這是看不得的!”鸞吹道:“文章天下之公器,不論大妹、二妹,僅要請教的。”因揭起一紙,看時卻是一首古風,上寫著:
蛾眉不自惜,往往薄男兒。攬古發長喟,悠然動遠思。
老莊搜香冥,申韓窮囗囗;管子天下才,女閭毒以滋。
揚雄既失節,相如還入貲,徒傳子虛賦,空草太玄辭。
生徒環絳帳,侯門屈經師,賢良推上相,帝幄無冠儀。
摩詰鬱輪袍,韓囗香奩詩,宛轉嬌繞口,狼藉同優俳。
柳州附叔文,八關爭妍媸;眉山媚釋氏,二程分澠淄。
文人類無檢,誰作中流砥?忽驚天上人,風流今在茲。
包羅諸子長,百行無一虧。坐懷魯柳下,辟佛韓退之,文章推李杜,氣誼篤陳雷。廓落千秋間,超邁絕等夷,悠然動遠思,長喟心自悲。男兒詎可薄?顧影惜蛾眉!
鸞吹、素娥讚不絕口,鸞吹道:“非文兄不能當此詩,非此詩不足表文兄識超格古、氣厚情長。須眉讀之,撟舌不下耳!真足為蛾眉生色,更何可惜乎?”湘靈低垂粉頸,謙讓未遑,鸞吹又揭起一首絕句,素娥朗誦道:
深院金鈴護碧紗,東風吹不到名花。
漫憐寂寞春無色,長伴椿萱度歲華。
鸞吹太息道:“發乎情,止乎禮義!千秋才女,當奉此為箴銘矣。可敬,可感!”看到下麵是兩首詞,一首《秋花》,調寄《鬢雲鬆》:
露華寒,苔影皺,無力嚴妝,卻共西風瘦。冷煙疏雨黃昏,又不待紅飛,總是傷心候。傍桐軒,依竹牖,便得人憐,已落他人後。惟有月明情似舊,清影寒先,寂寞成佳偶。
一首《對鏡》,調寄《剔銀燈》:
雨咽蟲聲欲斷,獨自剔銀燈長歎,夜漏淒清,紙窗寂靜,靠個影兒相伴。沉沉庭院,怎不敢夢魂都顫。一縷舊愁如線,閑看無端新怨,才到心頭,便來眉上,簇得黛痕成片。此情誰遣,隻有個菱花常見。
鸞吹、素娥二人看第一首時,已含著兩眶眼淚,到看完第二首,不禁垂下淚來,鸞吹道:“讀妹兩詞,落予雙淚,如聽猿啼夜月,雁叫寒霜,恐河滿一聲,陽關三疊,無此酸楚也。憂能令人老,還望賢妹消遣則個!”湘靈淒其欲絕,素娥將羅帕拭幹兩眼,複去替湘靈拭淚,道:“妹子何自苦乃爾,你這一撚纖腰,怎當得閑愁萬種?自今以後,勿複作傷心語也!”素文懊悔道:“妹子本與姐姐作耍,要博二位一笑,不料反增傷感!如今不要看詩了,待妹子取琴來,請二位姐姐各操一曲,以解悶懷,卻不許彈那孤鴻別鵠,一切悲怨之調。”鸞吹道:“自先嚴見背,久不揮弦,指法生疏,豈能成調?”
正在推辭,外邊已送席進來,致夫人之意,失陪得罪。就擺席在床前,鸞吹、素娥東西正坐,湘靈、素文南北橫陪。湘靈麵前設個空杯,鸞吹道:“大妹這病不比風火之症,三兩杯酒兒,還可飲得。”湘靈辭以胃中不和,恐起惡心,素娥道:“少飲和胃,有益無損,包管吃一杯下去便覺神旺。”素文取過骰盆,斟一杯酒,送與鸞吹,道:“姐姐行起令來,酒令嚴於軍令,便辭不得了!”鸞吹道:“這個有理。但我在服中,不用骰子,猜一字迷罷。我們僅是半杯,大妹隻消一二分見意。”因討—張花箋,寫出幾句遞與湘靈。要順將下去,猜著的,即用紙密書藏好,一杯不吃;猜不著要吃三杯,不寫藏掌者,也是三杯。令畢開看,不許泄漏。湘靈接看,見是長短句兒,上寫著:
個人兒,撇下十年。一劍淚灑窗欞,離合處,巫山忽見。深掩案頭書,錯認囗娥麵。憶真娘,無足難行,光陰荏苒,草經霜愁,到秋時變。累夕長籲,整青衫,常覺心兒戀。
湘靈看到一半,微微含笑,看到結句,嫩臉微紅,道:“我說是甚字迷,大姐姐怎生作耍人也。”說罷便要揉挪花箋,鸞吹一手奪去,遞與素文,叫晴霞快斟三杯酒來,湘靈不飲,鸞吹道:“不寫藏掌內,便是三杯,還可揉碎乎?論理,該罰十杯才是。”湘靈隻得慢慢飲去。素文看了幾遍,才瞅鸞吹一眼,將紙寫出,壘在掌中,轉遞素娥。素娥看了兩遍,微笑一笑,也將紙寫出與素文,同送鸞吹。鸞吹看時,都寫著“任湘靈小姐直恁多情”九個字兒,笑向湘靈道:“愚姐可算得一個知心麼?”湘靈道:“大姐姐不是好人,妹子中你計也。但那‘深掩案頭書’一句,畢竟不妥,所掩者不止案頭矣,該敬一杯。”鸞吹道:“我原加一個深字,妹子吹毛求疵,大有挾嫌之意,該敬一杯!”
素娥、素文調停,各飲了一杯。湘靈複送令與素娥,說:“二姐姐,你是好人,不可更施暗箭。”素娥笑道:“天下得一知己可以不恨,愚姐何足論心?”因起身向鸞吹告罪,也不用骰子,將盤中月餅,拈一個放在桌上,說一句“剔團囗明月如圓鏡”,舉酒飲畢,順及素文。素文忽然想起,叫晴霞滿斟一杯送與鸞吹,鸞吹不解其故,素文道:“大姐姐令是順行,因何先遞與妹子,不該奉敬一杯麼?”鸞吹笑道:“真是為法自弊,我怕大妹揉碎,不暇致詳,故就近遞與二妹,情有可原。若必欲見罰,則二妹既受愚姊,又與舍妹,與受同罪,該敬兩杯了。”素文道:“大姐是令官,不合誘人犯法,該收回三杯,共敬四杯。”素娥笑道:“這不打成了酒官司麼?”素文道:“二姐姐慣打官司,自有官府辨明,怕他怎的?”湘靈瞅了素文一眼,主張鸞吹兩杯,素娥、素文各一杯。素娥脹紅了臉,必要罰素文三杯吵令酒。也是湘靈主張減去兩杯,各人飲畢,素文指著一碟鮮藕說是:“因荷而得藕?”鸞吹笑道:“二妹卻道不得有幸不須媒也,索請出洪長卿方得佳藕。”素文羞得要死,不敢還話,鸞吹將牙箸蘸著一碟桂花糖,說道:“向蟾宮折得桂枝香。”一麵舉杯而飲,卻引得湘靈、素文都笑起來說:“好姐姐自作佳讖,要奉賀三杯,為姐夫預慶。”鸞吹紅了雙頰,百不肯飲,隻得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