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娥見阮氏等神情,早知其意,忙答道:“縣裏有兩位小姐,與愚姊妹情意相投,常時有人來往的,大娘娘但請放心!”鸞吹發放小童出去,水夫人道:“原來如此。但二小姐與侄女既為姊妹,則稱謂自應一體,即與小兒業有約言,然未行禮過門,不便遽改稱謂,還當待我以伯母之禮,與小媳輩姑嫂相稱為是。”素娥含羞不語。鸞吹道:“侄女還有一言正要稟明,侄女受二兄救命之恩,原以親兄相待,即不應有伯母之稱,今欲拜伯母為母,伏乞辱收膝下!”因命丫鬟重複鋪氈。水夫人道:“今人動輒拜認幹娘、義母,是我生平所最惡之事。大小姐發於感恩之念,固不可與此輩同日而語,然究有嫌疑。老身有一兩全之法:二位視我如母,我視二位如女,以盡二位之心。時俗母之稱女原有小姐之稱,老身也是這等稱呼,隻不提起侄女二字便了。”鸞吹道:“侄女自幼失母,常懷刻木之思,今見伯母如見母,即以母視伯母,正不忘母之意。兒意已決,總求慨許,就此拜認了。”因拜了八拜,起來親親切切的叫著母親。水夫人感其肫懇,隻得受了,因吩咐紫函等俱叩見。鸞吹、素娥改稱大小姐、二小姐矣。水夫人道:“方才因議論稱謂隔斷了話頭,二小姐說縣中小姐常時往來,是何緣故?”鸞吹屏去婢從,目視紫函等,欲言仍止。水夫人請入房中,不叫丫鬟進去,阮氏便告便,自到田氏房中問病,單剩他姊妹二人在裏間屋內接膝而談。
鸞吹把湘靈小姐才貌及任公欲許字素臣,因遍訪無蹤,小姐憂疑成病一段情節,細細述知。複因任夫人七夕來拜,女兒合妹子同去答拜,又與他兩位小姐結為姊妹,自此往來親密也。水夫人道:“虎女豈配犬子?況可辱以小星?此事斷不可行!”鸞吹不覺垂下淚來道:“娥皇女英,帝之二女,且同降於農夫;晉重耳以失國亡人,而齊秦大國俱以女為其妾媵,古之人有行之者,母親何獨拘於世俗之見?況任小姐因褻體於二哥之前,立誓終身不字。任公夫婦為此曲全之計,真個費盡苦心。若母親執意不從,則任小姐必無生理,豈不可憐?”說罷淚涔涔下,素娥鼻中一陣酸楚,也不禁淚落如珠。水夫人淒然道:“任小姐千金身價,才貌俱全,何以甘為妾媵,且致死生以之?大小姐之言,得毋已甚?”鸞吹道:“任小姐以守禮之心,酬報德之私,遂憐才之念,真屬得之則生,不得則死;前因尋訪二哥不出,憂鬱成疾。任夫人著急,親至女兒家中,再三訪問,知白又李係二哥改名。任小相始有起色。連夜差人進京,托洪長卿為媒,求締此姻。近日才知二哥被召,病勢漸漸輕可。若母親不允,二哥自不敢從,任小姐固無生理。任公夫婦愛女如命,這垂暮之年,也就不可保了。”說到那裏,鸞吹、素娥俱像死了親人一般,淚如雨下,幾乎哭出聲來。水夫人不知不覺落了幾點眼淚,太息道:“據大小姐說來,煞也可憐。但玉佳此番喜信即是禍根,已累二小姐空掛虛名;將來不知如何結局,今又拖泥帶水,累及任家小姐,愈增老身悲痛耳。”鸞吹道:“吉人天相,二哥將來必為朝廷柱石,祿位壽考,享福無窮。母親不必過慮,任家小姐得母親心許,實為萬幸。兒若通信與彼,包管他病體霍然!”水夫人道:“這個且慢,我因避禍而來,當十分慎密。俗語道的好,是個八口衙門,如何瞞得住眾人耳目?掩得住眾人口嘴?他病既漸輕,且待有玉佳信息再處。”鸞吹、素娥俱道“僅依慈命”。外麵飯已擺好,便隨著水夫人出來。阮氏道:“好教婆婆歡喜,虧二姑娘一劑神藥,嬸嬸服下,肚中即時住痛,精神麵色都著實好了。”水夫人喜極,複謝素娥。於是婆媳、母女歡然用飯,
到得晚乘,鸞吹備下三席盛席,後麵古心夫妻父子共席;中間水夫人一席,鸞吹陪坐;西間田氏一席,素娥進去奉陪。田氏坐在床上,與素娥攀話敘情,殷勤致謝。素娥把田氏細看,但見:
骨瘦神凝,容莊貌肅。笑言不苟,曹大家之女宗;豐度天然,王夫人之林下。皎若冰壺在抱,玉是連城;朗然明月入懷,珠還照乘。鍾家禮,郝家法,環佩雍容;孟氏案,桓氏車,瑟琴靜好。帶圍寬處,豈因腹貯五車;鶴翅開時,定有駒行千裏。
素娥暗忖:我相公貌若天人,非得如此端凝骨格,簡貴豐裁,如何配得上來?自顧娉婷,終是小家碧玉,抱衾與囗,寧得致怨於命之不猶耶!此時素娥敬重田氏,百倍小心。田氏憐感素娥,十分加意,竟如久旱逢霖,他鄉遇故,早結下閨中師友,分拆不開了。席散後,素娥出去,與鸞吹陪著水夫人秉燭夜談,直至二鼓,伏侍水夫人安睡,方出就寢。明日,家中人來說,縣中又著丫鬟要親見小姐說話。鸞吹因是節日,須回家作饗,便去拜別水夫人及阮氏、田氏,吩咐申壽備席,晚間為水夫人合家歡宴,慶賞中秋,自與素娥告罪回家。見是湘靈貼身的丫鬟,名叫晴霞,致任夫人及兩位小姐之命,來送中秋節禮,因問湘靈病可全愈,晴霞道:“病是好些,那能全愈?夫人為此要請兩位小姐過去敘談半日,以解大小姐病中寂寞。”鸞吹道:“我與二小姐記掛你家小姐,原要來看他,一來因是節日,二來家中有事,不得工夫,過幾日來看便了。”當留晴霞茶點,賞發過去,忙差未能備禮答送。回來辦祭,在未公靈前作饗,就與洪儒說知水夫人到莊之事,再三囑咐道:“這姓孫的父親在日,與父親同年相好,受過他恩惠,因事來投,暫留在莊,你切不可泄漏風聲。”洪儒道:“姐姐說甚話來,做兄弟的蒙姐姐盡心教訓,感激不過,想起從前之事,懊悔嫌遲,還敢再做出來嗎?”鸞吹、素娥見他真心要好,俱各歡喜。
過了幾日,任公又差人來請,因要趕做幾件衣裙,補拜水夫人生日,並料理米糧日用,不得閑空,回了來人。以後又請了幾遍,直到九月初二這一日,諸事已畢,一心掛念湘靈,方得進縣,與任夫人及素文見過,同至湘靈房中,見湘靈小姐包著蓮帕,坐在床上,雖是消瘦,越覺娉婷,如捧心西子一般,好不可愛。鸞吹、素娥並坐床沿,與湘靈執手殷勤,共談闊愫。任夫人問素娥:“前日大小姐差人到吳江去,想已回來,文先生曾否回家?文太夫人起居安吉?乞道其詳。”鸞吹斂衽答道:“文兄尚未回家,文伯母合家遠避,竟不知所往。”任夫人失驚道:“文先生現奉恩旨,怎反合家遠避?”鸞吹道:“傳說是學院做對,文伯母遠避潛蹤。”任夫人道:“我已差人進京,已經月餘,杳無音信。想小姐處或有好音,豈知又是這樣!”因目視湘靈,見其愀然欲淚,就縮住了口,默然不語。鸞吹道:“古人天相,好事多磨。如今文兄是奉旨征召之人,引見就有職業,不比從前,浪跡萍蹤,東西無定了。魚沉雁杳,必係洪長卿留住那邊,待文兄進京,麵訂此姻耳,伯母但請放心。”任夫人道:“大小姐之言,真如明鏡,令我積疑頓解。我兒,你可放下愁腸,與兩位姐姐歡敘片時,我且去來。”夫人別去,湘靈小姐道:“妹子心事,與二姐姐一般。但二姐已有成言,隻須守株待兔,妹子全無巴鼻,何如海底撈針?空自望梅,終成畫餅,是所憂耳!”說罷潸然淚下。鸞吹把帕子替他拭淚,一麵勸道:“賢妹不必悲傷,洪長卿與文兄至交,他若執柯,斷無不從之事。況文兄為人固知守禮,亦最多情,重義憐才,有如饑渴。前日見賢妹佳篇,伯母說的那一種驚喜憐惜之狀,豈有漠然之理?況以生平第一知心之友,為作蹇修,月下赤繩,一係即定,寧勞反手耶?莫說長卿,即愚姊進言,文兄亦必俯納。這段姻緣,包在愚姊妹兩人身上,斷無不成便了。文兄才品,妹所深知,他日花間分詠,月下聯吟,鼓瑟鼓琴,如魚如水,固屬美滿姻緣,隻我這妹子與劉璿姑那一般我見猶憐的姿態,那一種溫存繾綣的情腸,與作閨中之友,也是難逢難遇。這等錦片前程,真足令見者魂銷,聞者耳熱,正該抖擻精神,把身子好起來,以慰父母之心,以享閨房之福,怎還作此無益之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