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靈便也除去紅兜與素娥一同拜見。次及阮氏,水夫人主張,行了小禮。次及田氏,兩人俱跪下去。田氏道:“方才交拜就算了!”忙去攙扶,卻一手隻挽住了素娥。冰弦搶上一步,來扯湘靈。湘靈瞥見,嚇得冷汗直淋,灑脫袖子,三兩步跑進裏間,奔上床去,喘息不已。水夫人道:“三小且敢是錯認了也,這是冰弦丫鬟,改扮著配你家晴霞的。”湘靈方才明白。隻是病未複原,勉強支撐,勞苦已極,被這一嚇,把身子登時軟化,竟掙紮不起。水夫人道:“他身子乏極了,快些伏侍他睡罷。有粥湯沒有?”晴霞答應:“備有參湯。”水夫人道:“更好,快斟上去。”冰弦卸下衣帽,脫去皂靴,擎著迎花紅燭,向晴霞將參湯送上,笑嘻嘻的說道:“三小姐,看冰弦還是女人,是男人呢?”這水夫人及冰弦緣何稱湘靈為三小姐?因素臣未回,依時俗童養之例,稱素娥為二小姐,湘靈為三小姐;璿姑年長,定約在先,特空大小姐名目待之:原是水夫人定下的。湘靈看冰弦一眼,微微而笑。田氏已卸下男裝,抱過小孩哺乳。素娥問:“取甚乳名?”田氏道:“婆婆取的,叫做龍郎。”素娥道:“子年子月俱屬水,水歸冬旺,龍得水,則飛騰變化,不可方物,真佳名也!”水夫人等團圓家宴,湘靈不能與席,自在房中,替素文擔著鬼胎。
那知任公是日接進洪儒,仔細估看,卻反喜出望外!你道為何?俗語道的好:“相隨心轉。”又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洪儒春間溺於賭博,饑飽失時,寒暖無節,形容枯槁;所交匪人,氣度窘迫;兼在公堂之上,畏刑懼罪,俯首乞憐,那種情形,委實難看!後來反邪歸正,聽著鸞吹教訓,溫習舊業,心安體閑,便覺移氣養體,與前鼠跡獐形大不同了。這日穿著華麗,喜溢眉宇,任公見過他向日醜態,便如改頭換麵一般,三分相貌,便已看作十分,所以大喜過望!正是:
昔為階下囚,今為座上客;同是此一人,形容竟各別。
任夫人及素文小姐也隻認是醜陋之相;今見洪儒大耳豐頤,紅唇白麵,也就轉憂為喜。更喜洪儒一味謙順老實,任公夫婦日漸憐愛,素文倚恃才貌之念,也日漸減損。任公因其尚在製中,不令與素文同宿。洪儒也守規蹈矩,不生他想。隻苦了素文,情竇已開,日間滾得火熱,到夜便要分開,獨擁寒衾,好生難過!直過十日半月之後,竟自做成了例,日聚夜散,並不為難了!看官們要知道,素文雖是動情,年紀尚小;湘靈、素娥年長情多,卻明就假局,隻如過繼人家做女兒一般,更是心無雜念。
隻有東方旭、鸞吹夫婦二人,一個文章魁首,一個仕女班頭,年已破瓜,容俱絕麗,聰明透骨,才藻驚人,天生這一對美滿姻緣,剛湊著洞房花燭,就是魯男再出,柳下更生,也講不得閉門不納,坐懷不亂了!豈知合巹以後,東方始升將紅巾挑起,見鸞吹果然天姿絕世,國色無雙,心中大喜;卻是滿麵愁容,淚如雨下,又不覺猛吃一驚!丫鬟在旁說道:“家小姐因在製中,權就花燭,肝腸寸裂,悲痛難堪,自十九日下定起至今,水米不沾,哭泣未止。不特難薦枕席,即同室起居,亦所不能!特命賤婢稟知,請貴人自宿此房,容小姐仍歸內室。倘能相諒,感德無窮;如其不然,誓以死守!”始升肅然起敬道:“卑人素知小姐賢孝,果然名不虛傳!夫婦人倫之始,親喪天地之經;小姐係巾幗女流,尚知守禮;卑人乃須眉男子,豈敢敗常?謹遵此約,分室而居便了。”鸞吹一向懷著鬼胎,恐始升強行非禮;今聞此侃侃之談,登時改變愁顏,收淚拜謝道:“君子之心,真如青天白日;賤妾之感,不啻刻骨銘心矣!”始升還禮不迭,說道:“晚間雖不同房,日間似可同室;卑人於二十五日,即當長行,這三兩日內,當與小姐略盡鴻案相莊之事,不識能俯從否?”鸞吹道:“既容賤妾守禮,日間同室,自當仰遵;但願君子敬而不侮,莊而不謔耳!”始升道:“這個自然。”當夜,鸞吹仍歸內房宿歇。
次日出來,夫婦兩人不拘俗套,竟你問我答,講此家常,說些經史,談些詩文,臧否些人物,不覺議論到素臣身上。始升道:“此人乃當今第一奇男子,可惜前在尊府,因避嫌沒來拜見。小姐與之周旋最久,其性情學術,可得詳言之否?”鸞吹道:“他的學問淵深,性量宏邃,賤妾無從窺其一二。隻就他救小婦之難,不欺暗室;赴良友之急,不恤性命;請尚方之劍,不避鼎鑊;也就是古今來有數的人物了!”因把湖上周旋,及聞長卿病重,徒步入京之事,約略述知。始升嘖嘖稱歎道:“卑人隻知他直言極諫,及與令妹同床不亂之事,不知其友誼之篤,兼與小姐尚有許多委曲。卑人設身處地,若遇此等人,受其救命之恩,又有嫌疑之跡,必當委身事之,不如小姐之恝然矣!”因提筆取紙,寫出幾句道:
當年貴主惜微軀,宛轉相從鍾大夫;
漫道使君家有婦,可知妾不比羅敷。
鸞吹看了,也把筆於紙後寫著幾句,始升接過看時,見是:
千金一刻欲捐軀,落落難求大丈夫;
古廟三更心鐵石,使君當日是羅敷。
始升道:“原來小姐也曾俯就他來?”鸞吹因把當日苦情,願為小星,及素臣一番侃侃正諭,述了一遍,說道:“先父因愛他才品不過,雖知已娶,欲為兩全;轉是賤妾把他心事表明,方才中止的。”始升太息道:“文素臣之砥節,嶽父之愛才,小姐之始於感恩,而終於守正,均非易及!素臣言:鍾建無妻,而愚兄有室。這是他托詞;鍾建豈必無妻?素臣何妨有室!遇美色於密室,已難全節;況小姐以苦情相訴,願為小星,而能漠不動心,此真人傑也!我始升甘拜下風矣!隻可惜遠隔山川,瓜期無定,不知何日方能一識荊州耳?”鸞吹道:“恩兄雖未得見;恩兄之母,現在咫尺,郎君欲一見否?”始升驚喜道:“怎素臣之母倒在此處?不得見君子,得見君子之母,亦尋源溯本之道。況此等正人,其母必非庸女子,拜見固愜鄙願;但恐非親非故,未便冒昧耳!”鸞吹道:“妾因受恩兄救命之恩,全節之德,已認為親兄;前見伯母,即拜為親母矣。非是母,不能生是兄;郎君若一見吾母,當勝讀十年書也!”因把水夫人先見,與古心避難來此,自己拜為親母,及聞其議論,心胸頓開茅塞,並長卿作伐,將湘靈、素娥雙嫁素臣之事,備細說知。始升大喜道:“此等人,雖為之執鞭,所欣慕焉!今乃得與為郎舅,何快如之?其母既為卿母,即卑人之嶽母也;況如此賢母,而可不見乎?明日與汝回家,拜見翁姑,即當同往拜謁,並見古心。此時兩腋颼颼,此前日僥幸一第之喜,覺勝百倍矣!至你令妹,曾與素臣同床數月,前聞許配孫姓,正自疑不可解;原來有這許多緣故,真奇聞也!”鸞吹向日隻知道始升博學能文,風流爾雅,不知他心術如何?今見其守禮不佻,兼之好善若渴,私心喜幸,不比尋常!兩人互相敬愛,如對名師良友,迥非閨房昵愛,伉儷私情可比了!正是:
巢居鳩婦終嫌拙,隊逐鴉夫太覺凶;
水麵鴛鴦鎮遊戲,不如鸞鳳奏和雍。
始升拜見水夫人,如仰泰山而觀滄海,益信鸞吹之言不謬!並由古心而得見長卿,遂定傾蓋之交。始升懊悔,已約定本邑公車,不得與長卿作伴。長卿也等不及念五日,即於廿四這日起身進京。封了一兩銀子,托任公賞那晏公廟廟祝。領了水夫人書劄,曉行夜宿,走了二十餘日,進了北直地麵。早已轟動了各府縣城市鄉村,家家嫁娶,日日婚姻,真個饑不擇食,寒不擇衣,正不知多少美女,配了醜夫,老夫招了少女!便看著那些閹人內侍,絡繹道途,馳驛乘傳,前嗬後擁,人裝鬼臉,狐假虎威,不勝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