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卿道:“莫非大小姐病勢有甚變頭麼?”酆升道:“不是,大小姐今日聞說又健旺些。是老爺有甚要緊事,急待洪老爺去商量,站在三堂上立等,一刻也緩不得哩!”長卿笑道:“敢是有甚前程幹礙?這也是極平常事,何至如此!遂起身告辭。酆升吩咐轎夫,加力飛跑,自己跨馬,連加幾鞭,先趕入城稟報。
長卿被這幾個轎夫亂跌亂撞的顛入縣來,任公接住,扯進內書房,低聲說道:“賢侄出衙後,即得一信,朝廷因粵西蕩平,祭告天地,采選童女,歌舞侑神。每省差內監二名,督司其事,不日就要出京。大小女雖現議受定,而素臣豈能即歸?二小女亦未字人。急切之中,如何是好?”長卿道:“郊祀何用女子?歌舞數亦無多,怎便差人往各省采選?這是敝衙門專司之事,小侄若在京中,必為飛章諫阻。世妹,幼者既未字人,當從權於此地縉紳之家,擇一佳婿。長者已稟知文伯母,於十九日行聘矣。已字之女,也可選去侑神麼?老伯但請放心!”任公著急道:“老侄怎說這樣迂闊話兒?皇上托名侑神,其實聽番僧邪說,要采美女做鼎爐,學天魔之舞,起無遮大會,供養那些活佛哩!旨意是:各省官民,凡有女,年十三歲以上,二十歲以下,不論已字未字,但未出嫁者,俱送官采選,違者即以蔑旨論哩。”
長卿長歎道:“番僧流禍,一至於此,素臣聞之,當發上衝冠矣!”任公道:“老夫因沒主意,急待老侄設策,怎專講閑話,不發一謀?”長卿道:“定靜安慮,一些也淩躐不得!小侄被轎夫顛壞了,須定一定心,靜坐一會,才好發想;老伯若再催逼,便無從想起了!”任公沒法,唯唯入內,隻見任夫人母女哭做一處。任公道:“不是哭泣的事,夫人平日極有智謀,怎今日就策劃不出一個妙計來?”任夫人道:“這事實是沒法,文郎遠隔數千裏,何能插翅飛回?素文這等才貌,豈堪配以庸流?如今倉卒之中,連庸流也沒處擇起!你叫我有甚策劃?你現任做官,衙中耳目眾多,逃又逃不去,詐死又詐不來,假說嫁過又假不得,你叫我有甚策劃?天啊,除非林天淵,他便是出名的女天罡,敢有甚妙法兒?”
任公蹙著眉頭,複走出問長卿,長卿搖頭道:“不中用,不中用,如今隻得要求救兵了!”任公茫然,問:“求甚救兵?”長卿道:“文伯母知幾遠行,料事如神,小侄自揣萬萬不及;今以此事稟之,或有妙算,故說是求救兵了。”任公沉吟道:“這事原關係兩家,本該通知,就煩老侄一行。但須慎密,不露風聲才好!”長卿道:“這個自然。”因複到西莊,密告古心。古心大驚,忙去稟知水夫人。水夫人呆想一會,也自沒法。阮氏道:“媳婦倒有一計,隻消二嬸男扮,娶了任小姐來家,便可免采選之禍。”水夫人沉吟道:“此殊非禮,但別無良法,奈何?”古心道:“此事關係不小,望母親從權行之。一麵行定,一麵令弟婦改裝,將未、任兩小姐雙娶過門。我們初搬此間,外人不識深淺,料無妨礙。弟婦隻須在門內改裝,更不致有破綻。媳婦之言,似屬可聽。”水夫人一時沒有主意,隻得允了。古心忙出外述知。長卿大喜,即上馬加鞭,趕至縣中回複,任公夫婦及湘靈俱各大喜。
長卿見日尚未落,複上馬飛奔未家來。鸞吹是預先準備下的,長卿一到,洪儒即出迎接,茶點酒席,流水的搬將上來。長卿留心把洪儒細看,見他禮貌雖不甚嫻習,應對雖不甚文雅,卻是豐頤厚背,饒有福相,出聲重而不濁,遲而不蹇,且年紀正與素文相當,因叫未能到半邊,附耳把采選舞女及水夫人策劃改裝雙娶之事說知:“再縣中第二位小姐與你家公子年紀相當。我的主意,要撮合為婚,你可一並轉達;你家公子尚在製中,不妨行權入贅,使服滿後成婚可也。”未能即入轉稟,鸞吹呆了道:“怎有這等事?二小姐之事不消說,是遵文太夫人之命。大相公得配任家二小姐,更是過望之事;行權入贅,服滿成婚,一聽洪老爺主張便了。”說罷,登時蹙損雙娥,愀然不樂。
素娥因避嫌疑,未能進來,即退入裏間房裏,卻偷眼看著外麵,見鸞吹恁般麵色,心中疑惑,暗忖:若得素文為姑嫂,是最好的事,怎反不樂?正在猜疑,忽然想起道:“是呀!”因出向鸞吹道:“姐姐,事不宜遲,姐夫那邊,也要從權先過門去,俟服滿成婚的了。”鸞吹脹紅了臉,答不出來。素娥道:“這是生死關頭,姐姐怎作此兒女之態?”鸞吹隻得說道:“爹爹靈柩在堂,無人照管,過門是斷斷不能的。”素娥失聲道:“啊呀,姐姐,沒有別法,隻得要姐夫入贅的了!”鸞吹更不言語。素娥便吩咐未能,待洪老爺起身,速去通知東方老爺。未能應諾,先將鸞吹之言,回複長卿。長卿回到縣中,將洪儒相貌聲音,俱合富貴之格,要替素文作伐之事說知。任公夫婦本不情願,因信長卿說有後福,心便惑了;且年紀門戶,俱屬相當,又與素臣瓜葛,急切中也是難得,便應允了。素文平日甚鄙其人,且滿心欲嫁一個風流才子,那裏把洪儒看得入眼。一則父母之命,不可違背;二則鸞吹姊妹常說起洪儒改行;三則聽信長卿之言;四則喜與鸞吹等相聚;五則月下老人赤繩係定,也就逆來順受了。任公擇日,隻有二十五日是大周堂,二十二日是小周堂;因恐遲遲有變,就擇了二十二日。東方僑卻正擇的是二十五日令東方旭進京會試;便主張十九日下定,二十二日入贅,二十五日進京,俟服滿成婚。文、未兩家,都怕遲誤,俱準了十九、二十二兩日。
東方宦家豪富,作事頗易。任公現任,一贅一嫁,也覺寬然。水夫人料理兩媳進門,還不打緊。隻有未家,一男二女,嫁的嫁,贅的贅,單靠著未能一人,如何料理?水夫人隻得把家中之事,交與古心夫婦,自己卻反入城,照管未家之事,直待東方旭招進門來,未洪儒敖入縣去,然後乘轎,押在素娥轎後,到西莊來。湘靈小姐做房在水夫人裏間,素娥做房在田氏裏間。是晚要遮掩外人耳目,田氏隻得穿帶素臣衣巾,腳下多將裹腳布纏裹,著一雙小小烏靴,打扮得如潘安、宋玉一般。司禮樂工諸色執事人等,暗暗議論:怪是兩位千金小姐,肯雙嫁這孫相公,原來有這等相貌,真是人中之寶!新郎新人拜過花燭,就是冰弦和晴霞交拜。這卻為何?
原因晴霞聰巧異常,天性善畫,湘靈繡作,都是他憑空結撰,一時雙絕,與湘靈寸步不離,知心著力;兼以容貌頗佳,任公夫婦怕被采選,故通知水夫人,把冰弦改裝,將晴霞配作一對小當房。眾人不知就裏,更加稱賞。
田氏至坐床撒帳以後,諸色人等都向前廳酒飯,心裏一塊石頭,方才落地。阮氏笑道:“怪道古來有女扮男裝的事,二嬸帶起頭巾,穿起袍服,儼然一個美男子,那裏看得出真假!”田氏道:“真的,那裏假得來?休說作揖起倒,有許多不便,隻那一步路兒,才是難走,那雙腳在靴裏劃來劃去,好不怕人哩!”冰弦道:“別的不打緊,隻這臉兒沒處放,虧著從沒出外見過人,隻紫函、秋香姐們幾雙眼睛,就是利害,若認得莊上幾個人,便再假不成哩!”水夫人道:“為人當步步踏著實地,不可弄一毫玄虛;前日百忙中,誤聽大媳之言,為此行險僥幸之計,累我提心吊膽,夢寐不寧!我自幼隨父遠任,出嫁後在京在外,頻年宦海,受過多少舟車險厄,曆過多少仕途傾軋;卻自信以禮,自守以正,都覺處之泰然,從沒這番驚疑恐懼!聖人說:‘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誠不誣也!”素娥除下紅兜兒來,拜見水夫人。水夫人道:“古者三月廟見,然後成婦;俗禮以三日代之。但此番舉動,原屬權宜之計;玉佳回來,當另結花燭,倒是今日見禮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