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趕進穿堂,迎著鸞吹報道:“小姐恭喜,姑爺中了解元了!”羞得鸞吹滿麵通紅,往後倒縮,朝著屏門站立,不敢則聲。素娥笑逐顏開,迎上一步問道:“可是報人在外,果真第一名解元麼?”未能道:“小的喜極了,沒有轉彎,報人還在姑爺家中沒來哩。有紅貼在此,任老爺差內使酆升送來的。二小姐請看,怎麼不是第一名解元?”素娥接看大喜,吩咐:“快備酒飯,你就陪著酆升,勸他一杯,著實致謝任老爺,再賞他四兩銀子。你們到廚下去料理,還擠在這裏則甚!”未能答應而去。這些丫鬟仆婦自往廚下去了。素娥攛掇鸞吹回房,然後萬福叫喜。鸞吹兀是害羞,抬頭不起。素娥一麵吩咐廚下多備酒飯,等待報人;一麵進裏間去,開箱揭匱,拿取銀線綢疋。鸞吹見桌上現放著那紅帖兒,便悄悄地揭開一看,隻見上麵寫著:
戊子科鄉試第一名解元東方旭,係豐城縣學廩膳生,習禮記。
鸞吹心中暗喜。不提防洪儒直跑進房,口裏亂嚷:“姐姐,姐夫恭喜!”嚇得鸞吹放手不迭,三兩步的走入幔中,聲也不回,嗽也不敢咳一個兒。洪儒道:“兄弟去道喜了,可有甚說話吩咐?”鸞吹那敢做聲,素娥忙出來答應道:“你到廳上去,怕報子就來,打發過了,再去道喜罷。”洪儒道:“二姐姐又來難我了,我那裏在行呢!”素娥道:“自有未能料理,花紅犒賞我自發出來,你隻陪待就是了。”洪儒歡喜出去。報人已擠滿一廳,高高貼起大紅全幅紅緞報條,寫著:貴府賢坦老爺東方旭中式戊子科第一名解元字樣。未能聽著素娥指示,料理得井井有條。打發報人出去後,即跟著洪儒去道喜,並附信西莊。
次日,族親俱來叫喜,水夫人吩咐古心亦來稱賀。阮氏、田氏叫文虛領著冰弦,任夫人又差晴霞,都來道鸞吹之喜。鸞吹竟閉上床前紗窗,整整的睡了一日。冰弦、晴霞隻向床邊叫喜,不得見麵。都是素娥主持,留待酒飯,賞賚物件,作謝過去。次日,備了酒筵,在未公靈前告喜,要鸞吹去一拜。鸞吹不肯出去,想著未公若在,不知如何歡喜?一陣心酸,不覺涕淚交下,竟要哭出聲來。素娥著急,再三勸住,自與洪儒去祭告。祭畢,請享祭餘,鸞吹抵死不肯起來,素娥隻得攜了酒菜,上床相勸。鸞吹無奈,揩幹了眼淚,勉強吃了兩小杯酒,半碗飯。素娥道:“姐姐昨日竟沒吃飯,須要多吃一碗。”又苦苦的勸了半碗。生素道:“姑爺中了,小姐心裏該喜歡,酒飯要多吃些,怎這樣害怕?去年四房大小姐,不是胡姑爺入了學,小姐叫生素去道喜來?大小姐對著生素,嗤嗤的隻管笑,嘴都合不攏來。後來到廳上去看報條,還念與二小姐們聽,說說笑笑,好不快活哩!”素娥正含著一口飯,幾乎直噴出來,笑道:“不許說!快去拿茶來,大小姐吃罷。”
閑話休提。自此忙忙碌碌。過了兩日,那知素娥發寒發熱,生起病來。縣中來請,鸞吹料理醫藥,未得空閑。等得素娥病好,鸞吹又害勞發,到得十月盡邊,才得起床。急急的同著素娥先到西莊,去見水夫人,謝了阮氏、田氏。田氏正在腹中疼痛,恐要分娩,請素娥診脈。素娥說是轉胎,須理一理氣,和一和血,便無難產之病。水夫人留住兩人,用了四帖藥,才放回家。
即日進縣,任夫人與素文小姐,接至湘靈房中,揭帳看時,兩人猛吃一驚,眼中珠淚,不繇不直掛下來。湘靈勉強把身子挪動,向兩人流淚道:“二位姐姐,盼得妹子好苦也!”鸞吹、素娥十分難過,把連次患病之事說知。湘靈點點頭,歎一口氣道:我們這樣好姊妹,便多聚幾年也好,天喲,怎教人分手如此之速!”任夫人道:“自那一日錯聞凶信,病勢陡重,淹纏至今,竟把一身大肉都落完了!”因揭開被來,露出一隻枯木般的纖臂道:“兩位小姐,你看,瘦得可憐不可憐?”鸞吹、素娥看著,心疼不已。任夫人請素娥診脈,素娥靜坐調息,細將六脈診視。素文挨著鸞吹香肩,悄悄的說:’姐夫中了解元了。姐姐前日的酒令,好不準也?”鸞吹臉上泛起一片紅霞,低著頭,隻做沒有聽見。任夫人瞅了素文一眼,才不敢再說了。素娥診完,說道:“大妹,你隻吃虧這心頭氣不舒展,心病還將心藥醫,隻須放下愁腸,這病就漸漸輕可;草藥內豈沒開鬱順氣之品,都是隔靴搔癢!你隻依我說話,寬懷才好!”湘靈流淚道:“我也知病已犯實,無藥可治的了!隻是掉不下父親、母親,死在九泉,息得瞑目?母親,你是明理之人,死者不可複生,再不要苦壞了身子,叫父親更靠何人!”說到那裏,心裏如刀絞一般一陣辣痛,便暈去了。慌得眾人喊叫不迭。湘靈醒來,看著任夫人,隻是幹哭。夫人不忍,把頭別開,淚如泉湧。
素娥苦勸道:“你病都由愁鬱哀傷而起,隻要放寬了心,便勝服仙丹靈藥!父母恩深,生死事大,你是聰明人,怎不明白?”湘靈滴淚道:“我豈不知,隻是方寸已亂,不由繇子做主哩!”鸞吹道:“我們回家,也是九死一生,虧得迷中一悟,想文兄雖竄跡遐方,賜環有日,我等若先填溝壑,報德何時?從此著想,把無益之愁一齊收疊,便覺心中寬泰,神氣漸漸複原!妹子,你若依我之言,打疊去閑愁萬種,包管漸漸的好將起來,上可報親恩,下可酬私願!俗語道得好:‘留得青山,怕沒柴燒?’此時生死關頭,賢妹急宜猛省!”任夫人道:“兩位姐姐之言,字字金玉!我兒,你以此提醒這心,包管你病勢日減!”湘靈含淚點頭,微微太息。任夫人出去,湘靈叫素文拿過一部詞集,在裏床拿過一本詩稿,拜匣內又檢出一幅花箋來,遞與鸞吹手中,說道:“妹子將死之人,顧不得羞恥,言盡於此矣!”鸞吹展開花箋,與素娥、素文同看,見連真帶草的寫著:
湘靈幼承母教,長讀父書;愛日如金,守身似玉。不幸災生倉卒,命在須臾;良醫施解網之仁,處女有裸裎之辱。先號後笑,幸得回生;定痛知哀,恥難苟免!深維斷臂之義,恐傷割股之心;誓守不字之貞,致有曲全之計。重以父母之命,將申媒妁之言;
而乃李戴張冠,幾若子虛烏有;鴻迷雪影,何殊斷梗飄蓬。慘西市之臨刑,驚聞市虎;
痛東荒之野竄,愁聽荒雞。魂驟出於泥丸,息難歸於氣海;奄奄欲絕,冉冉將離。罔極未酬,死猶齎恨;同懷永訣,生定無緣。從此殘月曉風,但滴啼鵑之血;夕陽衰草,空招倩女之魂!夫複何言,竊猶有憾!十年心血,吟成照夜之詞;九曲情腸,賦就倚秋之句;裝潢未就,加點無人。伏冀呂言,轉祈椽筆;警其亥豕,付之棗梨。俾吹簫秦女,深憐翠黛多愁;記拍吳娘,太息紅顏薄命;當時嗟穗帳之懸,沒世致瓣香之祝。則鼠肝蟲臂,猶切銜環;白骨青磷,還思結草;有如此日,敢在下風!鸞姊素姊兩同盟妝次。
愚妹任湘靈襝衽拜稿
鸞吹、素娥忍痛看完,又露出一幅短箋,楷書七律一首,其詩雲:
雪天鴻去爪無痕,從此深閨靜掩門。
一鏡愁顏消白晝,幾聲長歎過黃昏。
夢於身後終難覺,冷到心頭孰可溫。
但聽三更啼杜宇,不須釃酒更招魂。
江陵女子任湘靈絕命辭,留奉有心人一覽。戊子孟冬望後一日,滴淚和墨,潦草成書。正月照東楹,漏下四鼓時也。
鸞吹、素娥看到傷心之處,那裏還顧得湘靈悲感,撲簌簌的隻顧吊下淚來。素文也是垂淚不已。鸞吹將箋交付素娥,泣對湘靈道:“妹子寬心,病還要好起來,怎說出這盡頭話?倘有意外之事,你所言,我句句記得,轉達文兄,決不負托也!”素文含淚,溜出外間,略用了些飯。鸞吹因要解手,素文領向自己房中。跟來的丫鬟,被晴霞邀去吃飯。單剩素娥一人,坐在湘靈床沿,湘靈垂淚道:“妹子有一句話,隻是說不出口來;二姐姐,你可憐見妹子死得不明不白,容妹子說了罷。”素娥道:“嗬呀,你說甚話來”你有話,隻顧說,兀的不教我心疼死也!”湘靈道:“左右沒人在此,妹子是將死之人了!妹子與文……”湘靈說到那裏,隻縮住了口,頓了一頓,說道:“雖是媒妁未通,然已親承父母之命;妹子此身,已有所屬。姐姐若能見憐,怎樣著落妹子死後魂靈,不至東西蕩?《左傳》說:‘鬼猶求食!’可憐妹子是個無祀孤魂了呢!”說到那裏,湘靈心頭一股冷氣,直寒起來。素娥打動愁腸,淚如泉湧,說道:“妹子,你不要說了!但恐愚姊命薄,你之前車,即我之後轍耳!我從前病中,也作此想,求過他來,曾許我立嗣承祀。妹子,你真個有些三長兩短,方才這話總在我身上!田氏大娘合璿姑姐姐,都是情重之人,決不使你做若敖之鬼便了!”湘靈回過氣來,說道:“若得如此,死亦瞑目矣!”湊著鸞吹等進來,便不言語。臨別時,鸞吹等難舍難分,連著兩家丫鬟,都流淚不已。到了家中,鸞吹與素娥商議,要將湘靈病勢,稟知水夫人,先行定禮,衝一衝喜,這病還有救頭,前日母親雖怕泄漏,如今事已至急,隻得再去哀求,想母親必不仍執前見。素娥道:“妹子正有此意,後日就是望日,我們朔日未到,這次斷不敢缺,乘便進言,務期必妥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