鸞吹等急問何事,任夫人大慟道:“京中有人下來,說文先生直言觸怒,綁在午門,候旨處斬,是他親眼見的。”夫人話未說完,鸞吹、素娥已放聲大哭,湘靈淚如泉湧,麵若死灰,素文也滾出滿眼的淚來。鸞吹想起前情,哭暈了去;湘靈一陣心酸,把吃的幾杯酒兒都倒出來,床席之上淋漓不已;素娥哭得發昏;連那晴霞丫頭也是掩麵悲啼,和素文兩個靠著東壁邊哭泣,其驚丫鬟、仆婦,沒一個不短歎長籲。亂了一會,任夫人拭淚道:“你們不是啼哭的事,老爺恐傳述不確,已差人到省中打聽去了。若是假的,一天之喜;若是真的,當從長計較。該是招魂守節,或訪尋著文太夫人奉侍終身,以慰死者之心。大小姐雖未有成言,然已心許文郎,斷無改節之理;二小姐知書達理,自有同心。當商量出一個主意來,不可徒作楚囚之泣。”素娥哭道:“伯母之言固是正理,願大妹為其難者,侄女俟得確信,當招魂設祭,以一死謝責,不複能計及他事矣!”湘靈道:“孩兒也是這個主意,劬勞之德,當報以來生。”夫人道:“一死何難,但事有輕重,道有經權。文郎事母至孝,今因盡忠,不能兩全,雖死豈能瞑目?二小姐當思婦代子職,以慰泉壤,不宜草草以一死謝責。至於我女,雖有父母之命,未通媒妁之言,我女意中固已心許文郎,文郎意中實未知有我女,尚講不到士為知己者死。況父母俱存,罔極未報,尤不當守匹婦囗囗之見,以自蹈不孝之罪也。”
素娥痛哭道:“婦代子職,自有田氏大娘,侄女豈敢上僭?不有居者,誰守社稷?不有行者,誰囗牧圉?相從地下,侄女之意已決,但空負姐姐一片深情,有恩未報,有德未酬,死有餘愧耳。”鸞吹哭道:“妹子說甚話來,文兄此信果確,我亦何忍偷生?當與你同向黃泉,以報知己。但死節易,撫孤難。田氏嫂嫂現懷六甲,倘得生下一男,你當依著伯母所說,與他同事老姑,同撫孤子,才是正理。至若大妹子,則既有父母,又無成言,惟守此貞心,便足千古,死之一事,斷斷不可提起。”任夫人道:“大小姐之言真是金玉。二小姐及女兒俱當立定主意,不可徒死以傷死者之心。”素文帶淚問道:“母親說信還未確,這信係何人所寄?怎樣不確?”夫人含淚道:“本營守備新選出京,到兵科去別他鄉親,正是那一日,文郎引見下來,許多校尉圍在午門,候旨處斬,是他親眼見的。因起身忽卒,不知以後之事。老爺想:滿朝文武,豈沒一個熱腸之人,或有解救。也未可知。故此立刻差人至省,去都院衙門打聽。省中還有鎮守的太監、總兵等官,得信更速,隻待差人回來,便知的實了。”素娥哭道:“目今宦寺當權,舉朝結舌,誰人再敢批鱗保救?”鸞吹道:“據我看來,還有解救。文兄如此才學,如此性情,如此相貌,斷無凶夭之理。三月中這場大病,兀是醫好,隻怕逢凶化吉,還有生機。”任夫人道:“我也是這樣想頭。朝廷因求直言而即殺直言之臣,亦無此理。朝廷未必無言,聖怒或還可解。”
鸞吹、素娥得此凶信,心如刀割,便不能用飯,哭別了任夫人母女,回到家中商議,俟明早探有確信再處,不可先驚壞了母親,因吩咐未能速往縣中打聽。這一夜,鸞吹、素娥及縣裏的湘靈小姐,淚若珠流,沾床漬席,直哭到天明。鸞吹等著未能回音,身子便如熱石上螞蟻,在房裏不住的打旋。素娥呆在椅上,如死人一般,沒些氣息。直等到黃昏,未能回稟:“省中差人未回,縣裏又打發急足,連夜赴省。小的怕小姐心焦,先來稟知,如今就到城門口候信了。”未能竟是一夜不回。鸞吹、素娥哭到半夜,窗上覺著風聲,一陣冷氣直逼到臉上來,鸞吹一個寒噤,毛發直豎,扯著素娥手臂,大哭道:“不好了!這是二哥魂魄來了!”素娥便也覺得麵上及心口俱忽發冷,哭道:“真個來便好,好領著奴同去也!”恰好生素夢中被魘,鸞吹喊醒轉來,說是夢見白相公,濕淋淋地渾身是血,夢中驚喊,好生害怕。鸞吹痛哭道:“妹子好苦,二哥想已不在人世矣!”兩人真如死了父母一般,攪做一團,哭做一片。直到五更天,精神乏極,漸漸收聲。
明日清早,未能回來說,候了一夜沒信,仍向縣中打聽去了。這一日,鸞吹、素娥也不梳頭,也不洗麵,一切水米總不沾唇,認定素臣已死,這未能之信,反若可有可無的了。到得傍晚,未能飛奔而歸,道:“小姐,好了!文相公沒有處斬,發往遼東去了!”鸞吹、素娥忽聽此言,如出意外,心中一喜,耳目頓覺明亮,急問真假,未能道:“任老爺親口告訴,說文相公參著國師繼曉、司禮靳直許多款跡,朝廷大怒,要將文相公立時處斬,虧一個七歲的女神童,極力保奏,方得免死,安置遼東,是八月十六的事,省裏已有抄報,怎麼不真?”鸞吹、素娥如在鬼門關上放將轉來,謝天不盡。見未能跑得苦,許賞一兩銀子。吩咐通知洪儒,說:“昨日大相公來勸慰,也出了好些眼淚,可給他一個喜信。”廚下送晚膳來,大家呷了幾口粥湯,倒在床上,如死人一般,沉沉睡去。到半夜醒轉,想起素臣隻身遠竄,舉目無親,野店荒郊,風霜雨雪,一種顛連困苦之狀,重複悲傷起來。鸞吹道:“此時還好,再過幾日天氣嚴寒,冷風撲麵,堅冰在須,如何當得?”素娥道:“塞外早寒,那比得南中光景。古人雲:”春風不度玉門關‘,’八月霜飛柳遍黃‘,大約此時已是寒冷不過了。況且對頭利害,主守官員還有許多淩逼,滿朝佞幸,何時可望生還?真個與死為鄰矣。“兩人重複悲啼,哭一回,思量一回,又整整苦了半夜。
次日清晨,縣中著人來說:“大小姐病重,要請兩位小姐去一會。”鸞吹回說:“連日身子不好,一好就來。”與素娥商議,怕這信傳至西莊,苦壞了水夫人,要親去報知,好曲為寬解。因不貪茶飯,熬些米粥,尚未即食,素娥忽然一個頭眩,直倒下去,鸞吹連忙扶住,掐著人中,正在喊叫,恰好縣裏又差丫頭晴霞前來問候,入房看見,三腳兩步趕至床前,幫同灌救,救得素娥轉來,鸞吹已是四手如癱,倒在床上,扶頭不起。晴霞私向生素道:“我家大小姐病勢忽重,要請二小姐去醫治,那知兩位小姐也是這樣。我伏侍小姐頃刻難離,不能久待,俟兩位小姐身子好些再來請罷。”說畢,茶也不肯吃,如飛的上轎去了。鸞吹、素娥歇息一會,勉強起來,兀自頭重腳輕,不能行走,隻得回了莊客,泥神土佛,你我相勸。定了兩日,然後坐轎到西莊來。鸞吹、素娥料得水夫人忽聞此信,必有一番痛苦哭泣之事,恐老年人支當不起,到了莊上,且不進去,叫丫頭煎好參湯。素娥又怕田氏動了胎氣,另煎一服安胎藥。都停當了,然後含著眼淚走進水夫人房裏,行禮已畢,與田氏相叫過,素娥直立近水夫人身邊,恐老年人氣厥頭暈以便攙扶,鸞吹宛宛轉轉的說道:“京中傳有一信,二哥應詔極言,傷了國師,皇上本欲寬容,因礙國師臉麵,將二哥暫時安置遼東,不日仍要召回複用。”水夫人道:“崇正辟邪,本玉佳素誌,這是不消說了。但他因靳直擅權,陰蓄異誌,常抱憂憤,怎此番獨論國師,把這切近之災竟不提起?隻怕此信還有未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