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提著沙彌,直奔後麵,見廚房透火,延及東廊,雞豬牛羊,嘶鳴跳躍;後場柴火,從屋脊上亂舞而進;樓房火炭,從圍牆上飛擲出來;燒得青煙卷地,赤焰衝天。急看封鎖房屋,簷木已著,門戶緊閉,裏麵一片哭聲,知是護解員役在內。放下沙彌,破門而入,火光之下,隻見解官、衛士們俱是四馬攢蹄,橫七豎八的滿地滾著,一見素臣,真似法場上得了赦書!齊叫:“文爺救命!”素臣上前割斷繩索,看那火勢已奔入屋,大家掙起,顧不得手腳酸麻,跌跌撞撞的跑出院來。那小沙彌一見娘舅,兩手拉著,卻哭不出聲,素臣就叫他領了。見後場火勢亂卷過來,重複向前,走到圍牆之下,假門的火便如放噴筒一般,向走廊下直噴出來。急急躥過,走出一層房院,滿目煙光,滿鼻藥氣,火炭柴頭,紛紛飄墮。
忽見前邊火勢大發,燒得那大殿,如火雲樓相似,霞光萬道,紫氣千重。十幾個和尚、道人,拖槍拽棒,沒命的搶進來。素臣約退眾人,揮刀殺出,頭裏幾個喊苦不及,頸血直濺,後麵的叫聲苦,卻沒處躲閃。隻見兩道刀鋒,霍霍地閃,嗤嗤地響,從外直飛進來,卻是無外在前殺進。兩麵夾攻,那消半刻,俱已殺盡!素臣在死人身上,剝下衣衫,丟於沒衣褲女人,遮著身體,喝令:“快跑出寺,
覓路逃生!”自與無外,領著解官、衛士、兵役人等,奔出寺來。
隻見正西道上,遠遠的火把照亮,一簇人馬飛撲將來,素臣、無外分頭埋伏。火把漸近,約有數十人,張弓挾矢,把棍持槍;中間綁著一人,卻是匡義;後麵馬上,馱著火器鉤索,看那馬匹內,有素臣等三人所乘之馬。素臣大喜,候得匡義較近,大喝一聲,平空跳出,手起刀落,早把押護的賊人砍倒幾個,搶出匡義,拉斷繩索,複殺入去。前麵無外殺得性起,吼聲如雷,賊人心膽俱碎,亂竄而逃。匡義搶起一根棍子,兩個衛士也搶杆槍棒,分頭追殺。
月光已淡,東方漸明,賊遁無蹤,火勢尚熾。匡義去檢點馬匹。
素臣躥上旗竿,四麵一望,見正中一帶自後麵大場直燒至天王殿,片瓦無存;山門後半已摧,前半初著;因是西風,火勢向東,西邊一宅僧房,雖被火炭飛擲,有人在房發水潑灌,火鉤拉救,尚未延燒。素臣慌忙下來,吩咐眾人,把馬上裝回的火器,點著火線,亂向西宅中丟去。那屋已被東邊火勢烘透,如幹柴遇烈火,一淬便著,霎時煙焰齊飛,層層透火,然後把寶音孽障,鏟除淨盡。民眾齊聲稱快。
這西邊都是房頭,各房都藏有婦女,素臣與眾人分頭守住,隻放女人及小沙彌逃命,其餘和尚、道人,俱不放走。這房頭婦女,比正殿更多,跌跌滾滾的,跑出四五十人;因東邊火發,早作準備,俱穿好衣褲,無一露體之人。素臣吩咐救火人等,把兩邊婦女,各送還家。
向解官討出文批,揣在懷中,說道:“此寺一燒,靳賊恨入骨髓;你們若再和我同行,回去斷無生理,不若竟自回京,一總推卸在我身上,包管沒事!”
向兩個衛士道:“二位卻要送我一程。”
與無外等向曹莊驛來,到一個飯店中坐下,討出紙筆,寫一草劄,問候懷恩,其略曰:
自別音容,未及十日;所曆患難,已逾百端。雖賴青宮洪福,鬼神為之嗬護,諸賊害者還取滅亡;而早夜之間,固無刻非幾上肉,釜內魚也!法空廣蓄火器,欲以火攻,而即火其寺,兵馬錢糧,焚毀略盡;狐鼠之勢,亦稍衰矣!但恐小人作孽,不知自悔,根究株連,輒起大獄,為可憂耳!計自十六日宿通州,此遷人由都適戍之第一程也,已差紅須客伏床下行刺矣!二十日,宿沙河驛,複差僧人性空,道士於人傑、元克悟從天而降!二十三四,複差法空統率禁軍洋盜數百人,白晝截殺,公然放炮豎纛,吹螺擺隊,儼若敵國者然!伏祈老公公即據此事,悚以危言,破其結網;如必以放火殺人為生罪,則解差、衛士、店家、裏甲,並寺中救出之小沙彌,各活口可證也!謀殺人而見殺於人,其罪將安所歸?彼雖狠戾,宜未敢遽逞,況有大力者居其間乎?因生之故,幾累從者,故解之使歸;生當微服赴遼,以彰國典!如更有險,萬不能達,即放蟬羽蛇蛻之意,以覘其變。東宮威嚴,不敢幹冒,誠惶誠恐,惴惴於心,犬馬之忱,必思所報!諸所未盡,統惟神照!秋風珍練,千萬千萬!戴老太監位下。 吳江文白頓首
素臣寫畢,交與衛士,發放回京,與無外酌酒作別。無外不放心,欲伴送至遼。素臣道:“賊人經此大創,前途可保無虞。吾兄同去,反為不便,不如請回;京中之遊,並俟異日,恐落靳直之局!家間緩急,伏乞留意!”說罷,倒身下拜。無外慌忙答禮,執手依依,惘然而別。
素臣並謝了匡義。率性把馬棄去,這日走了四五十裏,在寧遠衛住宿。來往宿店的人,把寶音寺被火一事,當作新聞快事,個個稱揚,人人傳說,把素臣說得牛鬼蛇神,竟是天上下來的一般!素臣和衣偃臥,側耳諦聽。
有的道:“這和尚無惡不作,孽貫滿盈,合有此報!”
有的道:“若沒這文忠臣,也隻好瞪著眼看他,講不的報應哩!”
有的道:“向來知道這寺裏專一藏匿婦女,也不料藏著這許多;若沒有文忠臣,隻好老死在裏邊罷了!”
有的道:“法空這等銅筋鐵骨,偏遇著文忠臣更狠似他,真個一物一製!”
有的道:“這文忠臣聽說是個文弱書生,怎有這般武藝?約莫也是天老子差他下來,收妖捉怪的哩!”
有一個接口說道:“可說什來?這文忠臣別人不知道,咱是親眼見來的,身長一丈,腰大十圍,兩耳垂肩,雙手過膝,一頓飯要吃四十九個豬頭,還說不曾飽哩;腦後有一隻神眼,會七十二般變化,原是灌口二郎神下界來,替咱們這一方除害的!咱說來很像謊,卻極真,和你們賭得誓的!”
有幾個道:“海老二的話,一些也不錯,你看,法空這樣武藝,那般法術,各房頭和尚、道人,那一個沒有水牛般氣力,還有京中下來的救兵,幾百隻虎,要吃一人,直什大事;都被他殺個罄盡!你不見,那屍骸堆積如山,隨路搭了席篷看守著麼?若不是二郎爺出世,敢也沒這樣神通!”
有的道:“這火忒也利害,一夜裏燒到晌午,還是衝天的火焰,怕不成了火焰山麼?可惜這些金銀財帛,米糧柴草,化成灰燼!隻不信那樣插天的牆,如何燒得進去?說是裏邊起的,又如何燒得出來?”
海二道:“圍牆內是文忠臣變做蜜蜂兒進去放的;法空和尚怕不會咒那白龍來淹滅這火,隻吃那磕睡蟲的虧,下半身都燒掉了,也沒燒得他醒哩!”
有的道:“這火卻便宜了盤山大王,文忠臣便是他的救星哩!”
海二道:“盤山大王的本事,也不輸梅山七弟兄,還吃了和尚的虧,才惱了二郎爺,來收妖捉怪哩!”素臣聽著,暗自好笑,因話太荒唐,懶得聽了,便自睡去。
次日起來,檢點身邊,隻有幾隻小銀錁兒,那錠元寶,放在鋪蓋中,不知下落了。央店家去換了幾百文錢,算還飯錢出門。連趕了兩三日,已過盤山,直到了三叉河地方。店家因無行李,不肯留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