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道:“一路來都留,你這裏怎獨作難?”
店家道:“寶音寺被燒,文書雪片下來,盤詰奸細,還比得前兩日麼?”
素臣再三懇求,隻是不依,複向別家,處處皆同,沒行李者,一概不留。素臣沒法,隻得尋出村外一個野廟中來,看那廟時,並無門戶,亦無廟祝,隻一間小屋,且是牆塌壁倒,勉強爬向神台,縮腳而睡。因一路平安,心放慢了,身子勞乏,竟沉沉睡去。
被幾個毛賊,將繩索套住咽喉手足,一齊用力,把兩手反拽轉去,背剪綁縛,喉間切的生疼,連氣都透不出來!素臣醒轉,已自無及!正是:
遍捋虎須皮可寢,偶遭蠍尾塊難除。
毛賊道:“這大漢身仗很好,若會些武藝,便充得一員頭目。”因問素臣名姓,素臣閉目不答。毛賊俱怒,牽著便走,拉扯到一個所在。但見:
一帶竹笆,繞東籬沒半枝黃菊;數間茅屋,掛西牆有幾柄青鋒。閃閃紅燈,上寫著朝山二字;沉沉黑索,橫鎖著獒犬雙頭。曲徑通幽,忽塑出西方教主;肉身現相,乍行來南海觀音。柳眉星眼,剔生生三分殺氣;鐵膽銅肝,嬌滴滴一片婆心。
毛賊把素臣解至佛殿,兩個侍女,腰懸寶劍,手提紗燈,請出一個少年美貌女子,在正中一張交椅上坐下。階下站著三四個彪形大漢,手執刀棍,見素臣上階,齊聲喝跪。
素臣道:“胡說!我是堂堂男子,怎肯低頭於婦人?”
大漢喝道:“這廝好生無禮!”各舉棍向素臣腿彎掠來。素臣把腿一迸,齊叫:“啊唷!”兩條棍兒迸落在地。
那女子發怒,走下殿來道:“這廝敢使法禁刑嗎?取咱的棍子來!”兩個侍女,便去扛出一根鐵棍,那女子一手拿來,指著庭中一個大石礅,說道:“你這兩條瘦腿,敢硬似這石鼓兒嗎?且打一個樣兒與你瞧!”颼的一棍把石礅打得粉碎,火星直爆出來。
素臣怒喝道:“妳這賤人,要打便打,敢裝這腔兒唬嚇人嗎?”
那女子大怒道:“這廝死在頭上,兀是這等放肆!”舉起棍子,望素臣頂門上直劈下來。
素臣麵不改色。女子這棍打下,離著素臣頭腦沒有半寸,卻便掣去,冷笑一聲道:“這廝膽氣還好!山寨裏現在要人,你肯投降,便饒你一死!”
素臣大怒道:“我是讀書人,清白之體,怎敢以穢言汙我?有斷頭將軍,無降將軍,於敵國尚然,何況草賊!隻可惜一個頂天立地,噙齒戴發的須眉男子,卻死在描眉裹足,醃潑賤,無恥女賊之手,君親未報,何遽死耶!”說到此處,不覺潸然泣下。
那女子冷笑道:“你說是讀書人,便是清白之體,可知有儒冠而賊行者,有賊冠而儒行者?你這廝咬文嚼字,卻一肚勢利念頭,隻想功名富貴,那管禮義綱常;失勢則吮癰舐痔,得勢則弑父與君;鄙夫之心,無所不至;這才是醃潑賤無恥之人!咱們身雖落草,心在朝廷;所殺者,貪官汙吏,勢惡土豪;所生者,孤窮赤子,冤屈平民;昆侖、押衙,乃天下有心人;聶政、要離,誅天下無情漢;這才是頂天立地巾幗中女子!你不降便罷,怎敢以穢言罵我?眾頭目,燙不熱酒,取這廝心肝出來!”
四條大漢答應一聲,把素臣推靠柱上,反縛牢固,開胸脯,拔出尖刀,望心窩裏便刺進去。
素臣長歎一聲,閉目受刑。隻聽那女子喝道:“且慢!”那廝胸前揣著什麼?拿給咱瞧!一個大漢,便向素臣懷中,扯出一角文書,並那張解批來。那女子不看便罷,看了批牌,唬得麵如土色。急問道:
“這是吳江文白的批牌,咱這裏正等著他!緣何得入你手?你是何人,快實說來?”
素臣睜眼答道:“我便是吳江文白。妳是何人?等我則什?”
那女子喝道:“文白是奉旨發遣的人,自有兵役押解,
怎容他獨自行走?你莫非是解差,受了靳直指使,將文白謀害,把這文批去衛裏糊假棺麼?快快說來,若有半句虛言,便碎剮了你!”
素臣道:“隻我便是文白,豈有無故冒名?因靳直恨我入骨,屢次遣人截殺,被我燒了寶音寺,殺賊數百,恐連累押解官役,故打發回京,自齎文批,赴遼投到。不想為汝所獲,要剮便剮,休得煩絮!”
那女子笑逐顏開,忙喝從人解縛,擁至正中交椅上坐定,納頭便拜道:“賤妾有眼不識泰山,冒犯文爺,萬死莫贖!”
素臣忙立起身道:“小娘子請起,學生素昧平生,緣何錯敬?且請問小娘子何人?因何在此做這般勾當?”
那女子起來,襝衽而答道:“賤妾衛飛霞,丈夫尹雄,因與吳鳳元作對,殺了他妻妾子女,避禍盤山,此處是本山緝事之地。聞文爺謫戍遼東,妾身夫婦渴思一見,共商大事。怕一時錯過了,故分身到此,以便兩下緝探。不料無意中得遇文爺!因見文爺膽氣非常,未免唐突,死罪死罪!”
素臣吃驚,暗忖:鳳元因何事結仇,招此奇禍?落草之人,與我商量大事,將以我為何如人耶?因說道:“極蒙賢夫婦錯愛,但我係朝廷欽犯,急於到配,有辜盛情!倘蒙不殺,隻此就要告辭了!”
飛霞道:“衛帥權禹,係靳直幹兒;文爺若去投到,是飛蛾投火了!”因把手內文書,向燭上點
著。素臣忙去奪時,已被燒毀。素臣作色,飛霞謝罪,複勸說道:“依妾愚見,不若見機而作,遁跡埋名,待時而動;恐文爺猶豫,故燒之,以絕文爺之念!留此解批,令嘍四散謠言,說文爺落水身
死,尋一腐屍,以實其事,文爺便可脫然事外矣!”
素臣沉吟,也便唯唯。飛霞告罪入內,令兩個侍女,領素臣至客房中,便席款宿。
次日黎明,吩咐嘍去尋屍首,依計而行。一麵請素臣同至盤山。素臣暗想:其妻如此,其夫必非庸人;當物色之,一並收作他的牙爪!慨然許諾。素臣坐車,飛霞扮作軍官模樣,兩侍女也是寬衫高笠,懸弓插箭,騎著三匹劣馬,簇擁而行,前後嘍偵探。
不到落日時候,已至盤山。飛霞進去,改換女妝,環佩珊然,同著尹雄出來迎接。素臣細看,但見:
男似張仙,蜀王宮繪來孟昶;女如紅拂,越公府扮出歌姬。紅白花秀茁連枝,緋桃玉李;雌雄劍光生比翼,幹將莫邪。燕頷虎頭,班定遠封侯有相;蛾眉鳳目,聶隱娘劍術無雙。行來一對玉人,宛轉溫柔情似水;惹起三分火性,喑啞咄叱氣成雷。
尹雄望見素臣,倒身便拜。素臣忙去扯時,尹雄連拜道:“聞名雷貫,積想魂銷;不意荒山,得邀玉趾;三生有幸,百拜何辭!”
素臣回禮不迭。敘坐後,問道:“尹庚幾何?籍貫何處?夫人雲:與吳鳳元為仇,避禍來此,乞道其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