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真才子壓倒假名公 假新娘賺殺真嬌客(1 / 3)

成之微笑道:“拙作拈韻時已成,但未寫出耳。”

李姓道:“此英雄欺人之言,如果早成,何不寫出?或者見過諸作觸發而成,這也就難為吾兄了。”成之笑道:“一日之集,若隻吟一首詩,豈不虛負光陰。弟因不知諸先生所拈者何韻,故袖手以俟。方才見過諸作,即以按韻和成,連拙作共是八首,待弟脫出稿來,以博諸位一粲何如?”

眾人大驚道:“先生這話是真嗎?不信天下有如此捷才!”閔老呆看成之,似信不信。

李姓與元繼禎道:“詩不求工,雖百首何難?古人‘吟成一個字,撚斷數莖須’,此之謂也。”成

之也不管眾人議論,拈過花箋,蘸飽墨沈,信筆直揮,兔走鶻落,疾如風雨,傾刻之間,把八首新詩一齊寫出。李、元二人見成之揮毫落紙,如雲如煙,已吃一驚,及查對韻腳,一個不錯,知非宿構。再看那詩聲韻琳琅殊勝於已,便麵麵相覷,作聲不得。那一個鷹鼻蟹眼的少年正恨李姓笑他不通,巴不得有人壓倒,因把成之八首詩朗吟道:

春風才綰玉鉤斜,古木寒香早放花。獨向乾坤標氣節,翻從冰雪見清華。美人南國無雙豔,處士西山別一家。遙夜可知明月裏,有人孤詠手頻叉。林外柴扉晝不關,離離殘雪冷空山。吟餘水閣雲還在,注罷南華月正閑。色借琪花驚絕豔,香生鐵骨破春慳。一從高土移栽後,隻許仙禽共往還。十裏清江水未波,霜枝雪幹任婆娑。不將古貌邀青眼,自惜冰姿試薄羅。孤鶴夢中驚月墮,老漁篷底覺寒多。橋頭何處尋詩客,日向空林拄杖過。荒雞喔喔叫黃昏,疏影橫斜倚斷垣。乍覺曉風吹月魂,忽看晴雪凍柴門。天寒日暮原無夢,細雨清溪別有村。自信年來少羈縛,可教高枕臥雲根。仙姿原不住蓬萊,獨傍林塘冷處開。隻合漁樵窺影坐,肯教蜂蝶索春來。寒香自向風前試,道帔新從月裏裁。且喜床頭新釀熟,何妨相對百千杯。無言孑立隻如愚,常抱天真比謹瑜。入定枯禪空色相,寓形仙骨獨清臒。一聲疏磬山同寂,幾點寒鴉日又哺。掃盡浮華歸穆,卻留瘦影與誰俱。輕寒點點入斜陽,一片清光上石床。晤對君應忘甲子,相逢我亦到羲皇。孤標暫借雲為影,素質還宜雪作妝。欲向塵寰語情愫,可憐終古幾滄桑。萬類凋傷歲欲終,一枝瀟灑氣舂容。曆殘霜雪無柔骨,鑿破鴻有鬼工。抱璞何曾求欲賞,懷香寧肯藉春風。廣平一賦休推絕,鐵石心肝本不同。

吟畢,眾少年環聚而觀,雖不甚解,卻讀去頗覺順溜;頭上兩首,與元、李二作比並聲韻,便覺不同。且李姓詩略早完,便自誇敏捷,驕傲非常;今成之連吟八首,頃刻而成,豈不神異?遂各加歎賞,這個說是李白重生,那個說是杜甫再世,把李、元二人,都丟在腦後。被李、元所譏笑者,更是含譏帶諷,嘖有煩言。二人甚覺沒趣,悄悄約會,假推有事,匆匆而去。

素臣滿心暢快,暗忖:這班孽障,枉自吃苦!閔老半日以白眼視成之,此時亦有垂青之意。諸少年將成之這八首詩,各抄一紙,珍藏袖中。果盒上來,環坐暢飲,直吃到紅日西沉,各人散去。成之掛念鐵口,讓閔老先回,自己帶著一館童來尋。

素臣不待人散,先走出來,候在祠外,見眾人散盡,獨不見成之,複進祠中,方見住持送成之出來,喊道:“吳先生往哪裏去的?累金師爺各處找尋。”

素臣疾趨至前,住持手中遞過一個紙包道:“這五錢銀子,師爺給你調理的,叫你靜養兩日,且慢開張。”

素臣接了道:“師爺請房裏少坐,有話奉告。”住持便先別去。成之一頭走,一頭想:這聲音很熟!仔細把素臣一看,失聲道:“你莫非是素兄麼?怎這麵色全變了?”素臣讓至房中,附耳而說,成之這一喜,非同小可!正是:

貧士逢金穴,鰥夫得美妻,饑人餐異味,病者遇良醫!

成人道:“弟自場後進京,在路即聞吾兄遷謫之信,既為兄喜,亦為兄憂。喜則喜大節之不磨;憂則憂保身之無術;日夕相思,夢魂顛倒。不意得遇吾兄,請問何由至此?”

素臣把出京以後之事,略述一遍。

成之吐舌道:“原來吾兄曆此坎坷,倒借了無外一臂;弟若在彼,亦當一撥佩刀矣!”

因叫館童吩咐道:“這吳先生是我鄉親,今日要抵足談心,不回館了。可叫道士備四碟菜,十斤酒來。你便回去,不必在此伺侯。”館童答應自去。道士送酒來,二人一麵飲酒,一麵敘闊。

成之道及水夫人挈家避難之事,素臣好生憂憶,暗忖:母親事燭機先,藏身必固;但不識移居何處?致成之、雙人等好友,俱不知消耗。我本擬待事略定,悄悄回家一探,今不能矣!想到那裏,不覺潸然淚下。

成之勸慰一番,問及鶼鶼之事,雲:“梁公在寓,每一道及,輒複流涕,望兄如望歲也!”素臣把救出鶼鶼,寄放保定之事說知。成之喜道:“吾兄真不愧昆侖、押衙,梁公之命可生矣!”

素臣見成之說這話時,滿麵喜色,忽變憂容忙問其故。成之道:“弟正有一事,欲與吾兄一敘。弟場後起身,在山東道上,偶於驢背吟詩,側邊道上開過一車,車中載有兩美,四目相視,殊有顧盼之意,把弟之詩便打斷了。彼車前行,不知我驢緊接在後,竟把弟所做之詩,恬吟密詠起來,弟已覺驚異;不斷念完拙句,竟續出幾句,使弟有糠秕在前之恥。卻被一個美人窺見弟在車後,吩咐車夫,把馬加上幾鞭,如飛而去。弟彼時怏怏,如有所失。”

素臣道:“且把尊作及美人所續,念將出來,以解弟數月來風塵之穢。”

成之道:“弟因渡汶水,口占四句,是:歸鳥覓深樹,行人息未曾?但聞隔林裏,汶水聲泠泠。”

素臣擊節道:“好詩,好詩!清微澹遠,如摩詰之詩,詩中有畫;美人所續,恐隻學邯鄲之步耳!”成之道:“弟所吟本不成詩;而美人續句,則遠勝於弟!”因念道:

汶水清且淺,行人心自遠。不見泰山雲,層層遮不斷。

素臣驚喜道:“不意閨中有如此雋才,景緣情活,隱與秀兼,與吾兄之詩,如出一手,分之則雙珠,合之則全璧,謝女、蔡姬,當在下風矣!”

成之道:“不瞞吾兄說,弟是日整想了一夜,道是無情,卻頗有顧盼之意;道是有情,卻驅車竟去。道是無緣,卻何以邂逅聯吟?道是有緣,卻似雪中鴻爪,杳然無著!想到後來,忽於迷中一悟,古人見色不迷,怎臨事毫無把握起來?彼時痛自悔責,遂把這段情,撇去天外。”

素臣撫掌道:“這才是英雄,一刀斬斷,好不爽利!”成之笑道:“吾兄且慢加獎,偏是次日,又遇著那車,或前或後;車箱內坐的,還不打緊;隻那車口側坐的一個美人,向弟嫣然微笑,不覺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矣!至晚下店,偶成絕句,書於壁上;剛寫完,即被店家催促,移居側房,把上房騰出,讓與貴客。而貴客,即係美人之父;見壁上所題,墨跡未幹,詢係弟筆,極加歎賞。遂至弟所暢談,並欲延弟為師,教其幼子。弟彼時自喜天作之合,一口應承,同至於此;現在敝東閔時行,即美人之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