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臣道:“兄所題何詩?致彼深賞。西席之招,即東床之選矣!可喜可賀!”
成之搖頭道:“弟彼時亦作此想,豈知大有不然!”因念出絕句一首道:
憐予思澀續詩成,香口吟來字字清。何事驅車如避客,教人猜說是無情?
素臣道:“此詩情見乎辭,閔老愛而延兄,其意顯然;怎吾兄反以為不然?”
成之道:“閔老係恩蔭出身,詩文非其所知,彼所愛者,字耳。弟初時亦疑其有婚姻之意,到館以後,方知彼意屬於山東外家。弟即欲辭去,而藕斷絲連,未能決絕,故欲與兄商之。”
素臣道:“此非難處之事,閔老既專意延兄為師,則盡心課教其子,把婚姻之念,一刀斬斷可也;安用商量?成之歎道:“其中尚有許多委曲,兄所未知。弟自喪偶以來,於今三載,幼子育於外家,終非長策,欲擬續弦,而未得其人;今忽遇才美,似有機緣,未免有情,誰能恝置?後知閔老之意,便已一刀斬斷;無奈花香鳥語,自會撩人;月色瑟聲,無端入坐;徘徊生感,宛轉成憐耳?”
素臣駭然道:“吾兄素行,弟所深知;莫非一念之差,竟蹈相如之轍麼?”
成之道:“弟雖無誌,何敢逾閑?隻這情之一字,跳他不出耳!弟到館以後,方知車中美人,係一主一婢;主即閔老愛女,小字天然;婢則乳媼遺孤,小名桂葉。天然生性端莊,至今未窺半麵;桂葉賦姿倜儻,日來時現全身。弟因所居者師席,絕不假以笑顰;而此女益加敬重,愈切愛憐,飲食寒溫,起居浣濯,無不曲致其情,使人深感。一日,悄立花陰,遺下詩箋一幅,飄然而去。弟拾而讀之,其詞雲:
雁字南來,帶將秋意過寒井,曲欄斜日上秋棠,怕到黃昏靜!睡起,殘妝倦整,靠菱花伶仃瘦影,一絲兩縷,舊恨新愁,都將眉並;燒盡沉檀,總難溫熱心兒冷。幾聲清漏過牆東,又是更初永,怯怯孤燈獨憑。聽風颼魂癡欲應,半垂繡幕,宵冷衾寒,夢來還醒。
弟不合題詩一首,於花箋之後;他到晚間來領學生出去,值弟往園中解手,便將那箋攜去。”
素臣道:“且請教兄所題者何詩?”成之念道:
一片情腸似酒濃,淺深眉黛畫廊東。憐他縈袖垂雲碧,贈我明珠落掌紅。神女欲探春信息,旅人無那月朦朧。嫦娥未許從容認,辜負天香桂子風。
素臣道:“詩以不做為妙,然尚喜是卻之之詞;他拿去便怎麼?”
成之道:“他拿了詩去,幾日之內,顏色大是不豫。一日,忽滿麵笑容,私遞一柬,說:前日花箋忽被小姐看見,不特不加譴責,反有敬慕先生之意,吟成此詩。先生當力圖之,一箭雙雕,認嫦娥便不辜負秋風也!”
素臣跌足道:“小姐又有何詩?吾兄將入其彀中矣!”成之念出,是:
文心慧腕自玲瓏,獨著清詞藻采空。暮倚芙蓉浣秋水,曉聽鸚鵡課春風。南朝金粉飄零盡,北地胭脂盼睞中。不把紅絲寄焦尾,知君深薄長卿衷。
素臣道:“此詩慕而不亂,亮而不誹,真吾兄知己!但如何力圖?此婢得毋以蹇修自任乎?”
成之道:“弟也疑及此;他卻說:小姐端嚴,不敢幹以非禮;當求之呂翁祠住持,雲閔老酷信其言,俾作冰人,成可八九!弟現為西席,豈可妄議婚姻?且方外之士,奸狡者多,弟既無財以動之,又無勢以壓之,安肯為我謀耶?吾兄照理如鏡,料事若神,不識何以教我?”
素臣道:“小姐之意,已知吾兄斷弦;侍兒之心,則更熱如火炭。吾兄所處,大是危機!須要守定身心,不特跳出色圈,並跳出情圈,方得全人之節,以自全其節!若果是姻緣,閔老必有降心之日;守其在我,聽其在天,是或一道。所怕者,磨易磷,涅易緇,不念之錯,終身之悔耳!且瓜田李下,亦君子所不居也。還當以高飛遠舉為正理;兄明日可決意辭之。”成之欣然應諾。
素臣大喜,因問及席間諸詩人姓名。
成之道:“說也好笑,北方無入聲,做詩最難,隻要不失黏韻,就算是詩人了!這幾個俱是本縣有名詩人,而一李小白,一元繼禎,則本縣詩人中之李、杜也。他們向有詩社,推李、元為主盟。閔老見弟詩集,以示二人;二人指其中幾個謄錯之字,說是弟抄來的。一位姓虞字繼翻的,家中甚富,少年入泮。閔老留心擇婿,注意於他,因借此設席,試其才思;並以驗弟詩之真贗。方才虞繼翻詩中,美人指閔小姐;高士指自己;土牆、楊樹、竹笆,指媒人所居;鑽進推開,兼寓入幕之意;老梅根,則寓欲語澆壅梅根之說;做此詩時,十分賣弄,雲其詩皆有深意,係嘔心出血而成;不料被元繼禎批駁,以致勃然大怒也!”
素臣道:“兄說閔老屬意外家,怎又注意於虞?”
成之道:“閔老原無定見,隻一擇富之念,牢不可破。山東外家富矣,而嫌其路遠,且貌甚陋。虞之富,稍不如山東,而已入泮,且有時名,故又注意於虞。曾與弟商,故知之甚悉;而弟之圖婚之念,亦愈冰消炭冷也!”
素臣道:“閔老為人如此,何堪為吾兄之舅?決計去之,勿更留戀,可也!所惜者,閔小姐如此才貌,而生於村之腹,不擇精婿,而止逐銅臭,紅顏薄命,深可悼歎耳!”兩人絮絮叨叨的,直講了一夜。
天明起來,洗漱已畢,成之正約素臣同去辭館,隻見館童領著兩個大管家,慌張而來道:“老爺有事,立等師爺去商量哩。”
成之笑道:“又是那一個顯官生日,訃音,要做壽文、挽章了。弟先行一步,看沒什別事,即著館童來請。”說罷自去。
素臣在寓候了一日,不見館童之麵。次日,又候一日。到第三日,再熬不住了,問了道人路徑,自來尋訪。一到街上,隻見燈籠鼓樂,轎馬紛馳,儐相媒人,花紅絡繹,根問路人,方知有詔采選,以致民間嫁娶紛紛。暗忖:成之回去,莫非已中雀屏?因急急趕至閔宅牆外,見大門上結著大紅全彩,裏麵鼓樂喧天,詢之街鄰,果雲招贅南方先生為婿。素臣這一喜,真如自己洞房花燭一般,滿心快暢,縮轉身來,揀著熱鬧處走去。但見:
笙歌鼎沸,鼓樂雷鳴;竹轎繩穿,暫借門閂作杠;燈籠紙補,權將篾纜為圈。花爆現舂,放五枝難逢三響;樂工急湊,隻兩個便是一班。儐相無人,道士扯來讚禮;喜娘乏伴,尼姑拖去送親。十一二歲女娃兒,便憶吹簫乘鳳客;六十二三男子漢,也思臨老入花叢。張家轎子李家抬,都從十字街頭錯去;麻麵郎君光麵女,總向各人命裏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