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空流淚素臣腸斷花箋 真上痰任信心迷黑獄(1 / 3)

素臣見堂上坐著一位少年官員,並非任公模樣,急縮轉身,在儀門上問那值門皂隸。皂隸道:“是署印的二爺;任老爺壞了官,拿到省裏去了!”素臣道:“任老爺為何事壞官?”皂隸道:“鬥大的手卷,畫長哩;明日早些來,和你到三元館裏去坐著,磕一碟瓜子兒,細細的講究。黃昏半夜,官府坐在堂上,不是當耍的,快些走罷!”

素臣被他搶白了回來,轉虧那腳夫領著,找宿店住下,一夜眼也沒合。次日起來,吩咐奚囊在店家等著,同容兒重到未家門首,因天色尚早,無處問信,縮身到一個點心店中坐下。店小二道:“饅頭還沒落籠,請坐著略等一會。”素臣坐下,問道:“你可知縣裏老爺,因甚壞了官到省裏去的?”小二道:“不要說起,總是豐城縣百姓晦氣,這樣一位好老爺,卻犯了欺君的罪,說是拿到省裏去問,定了罪,就要砍頭哩!弄這二爺署了印,吵鬧得地方上雞犬不寧,比較直比到四更天,不知幾時才脫這災星哩!”素臣大驚失色,正待根問。卻被櫃裏一個半老之人,紫了麵皮,趕出櫃來,把小二一連兩個巴掌,喝道:“你這張嘴!糞桶也有隻雙耳朵,茅坑沒後壁,動不動直衝出來!公人們聽見,一索子套住,打你這狗腿,也不值半個小錢,須連累我老人家吃官司!快些走開別處去利市,我這店裏再容不的你這沒魂的人!”小二揉著臉兒,骨都著一張嘴,靠定牆上,再不則聲。

素臣正自焦悶,隻見容兒直跑出店,口裏喊道:“申伯伯,申伯伯!”一麵叫著,一麵趕上街去。素臣連忙走出店來,向東一望,卻認得是未府老蒼頭申壽,因跑上一步,拉住袖口道:“申管家那裏去?”申壽猝被一拉,嚇了一跳,回轉頭來,看著素臣,並不認得。

發急道:“我有要緊事哩!你是誰,扯我則甚?”容兒趕上連叫,申壽把眼睜了兩睜道:“你這小哥麵熟得很!”容兒道:“我是容兒。”

申壽大喜道:“原來是小容,你長大了許多,麵孔一發標致了,我老人家眼目昏花,那裏還認得出?你死在湖裏,可憐你娘老子哭得好不苦楚,逢時過節,做羹飯,燒紙錢給你,你那裏知道!”容兒眼淚直掛。素臣好生焦急,說道:“申管家,休隻顧說閑話,且問你,小姐現在何處?”申壽道:“啊呀!你這客人,怎管起我們的事來?這是我未兄弟的兒子,前年死在湖裏,累我老人家出了許多眼淚,怎不容我們說幾句話兒?想是你救了他來,要索謝意嗎?也隻消向未兄弟說,非親非故,怎便小姐長,小姐短的亂說?”

素臣焦躁道:“我是你老爺的世侄,我在西湖救你小姐,後來在你家病了幾個月,你難道不認得我嗎?”申壽失驚細認,喜極大笑道:“你原來是吳江的白相公!相公這臉,被日色曬了兩年,紫了,再也認不出!相公來得好,我家二小姐,正為著官司沒人料理;別人不知道,老奴是眼見的,豐城縣堂上,一兩句話,就把官司說開了,還請吃酒,看龍船哩!”素臣驚訝道:“二小姐想是素娥姐了?為甚官司,快快說與我聽?”申壽道:“去年臘月,二小姐恭喜,嫁了孫相公。”素臣道:“胡說!二小姐怎嫁起人來?”申壽歎口氣道:“原來不該!當初與相公同眠同起過來,怎又愛著孫相公才貌,又嫁給他?老奴心裏也是不伏氣!誰知做親不多幾日,孫相公就不見了;如今奉旨拿人,沒處拿,就把二小姐拿了去了。”素臣見他說話糊塗,氣悶不過道:“不必說了,你且說大小姐現在何處?”申壽道:“大小姐也到省裏去了。”“大相公呢?”“大相公也到省裏去了,隻有大娘娘在家,老奴回去,問他支飯米哩,相公就走罷。”素臣道:“原來你大相公已娶了親了。既有大娘娘在家,我們昨夜敲門,怎再敲不應?”申壽道:“相公想是在前邊敲,故敲不應了;因為著官司,家裏沒人,把前半截門戶都關殺了,在後門出入,離著有半裏多路,那裏敲得應呢。”素臣暗忖:且到未家問明素娥下落,將玉觀音等安頓了再處。因領申壽到飯店中,喚奚囊雇了腳夫,算還房錢,挑起行李,一行人都向未府中來。申壽領到一弄裏,穿出城腳邊,沿河一帶垂楊樹裏,一座大水牆門,側首向那兩扇小門敲將起來。不多幾下,一個灶上婆娘,開門而出,嚇得滿麵失色。容兒道:“王姆姆,可認得容兒嗎?”那婆娘仔細一看,失驚條怪的道:“你是小容呀,原來不曾死,謝天地!未嬸嬸要喜殺了!這些男男女女,是啥樣人?”容兒道:“都是自家人,且讓進去再講。”那婆娘連忙退步。

素臣等進入門內,就卸下行李,把錢打發腳夫,閂上了門,申壽在前領著,直領到內裏一間書房中來。一個丫頭看見,忙跑進去,一路喊道:“大娘娘,你看申伯伯,怎把許多生人直領到臨衛軒來了?”

申壽自言自語道:“前年在大小姐那邊,也宿在內書房的,須不是我老人家顛倒。”素臣怕申壽說錯了話,叫他領奚囊去搬行李。吩咐容兒:“領著玉觀音姊妹進去,見了主母,且莫說我的真名,恐有意外之事;隻說是你老爺的年侄世交,救你夫妻二人性命,特特送來,要見你家大相公的。再要問明大相公為著何事?大小姐同赴省城,寓在何處?去歲下半年,可有吳江親戚領著家眷前來投奔?須一一問明,要緊切記。”容兒答應進去。

素臣在書房中靜候,舉目四看,見明窗淨幾,四壁圖書精雅不過,暗忖:洪儒雖已改過,未必精雅如此;所娶者,必係有才之女。因在書架上抽一本書來,麵上簽標《倚秋吟》三字;揭開來,夾著幾幅花箋,香氣觸手而起。第一幅,《古風》一首,一筆細楷,寫得秀健可愛;從頭至尾,看過一遍,吐舌驚歎道:“女子中怎有如此奇才?須眉男子俱拜下風矣!但所雲:‘包羅諸才子,百行無一虧’,此等男兒,世上未必能有,隻怕還是阿私所好。”因又看一張,卻是絕句;點著頭道:“可憐,可憐!”再看到《秋花》、《對鏡》二詞,不覺慘然;暗忖:洪儒年紀甚小,這詞內說:“便得人憐,已落他人後,”是梅已過,或是繼室,或是妾媵了。畢竟是何人所題?因看到一幅四六書啟,才知是任湘靈所題,一時還想不到任小姐身上。先看了前幾行,忽觸著醫痘之事,連聲:“奇怪!”及至“慘西市之臨刑,驚聞市虎;痛東荒之遠竄,愁聽荒雞”等語,不覺大驚道:“這分明我了!”越看越苦,兩眼酸酸的,隻顧淌出淚來。再看到“殘月曉風”幾句,心窩裏如冷水澆灌,這眼淚一滴滴的滴在那箋上,幾乎濕透,哭道:“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冥冥之中,負此良友,豈不痛哉!”及看末後短箋一幅,讀完那八句詩,真如三更杜宇,啼出俏魂,不覺放聲大哭。門外一個丫鬟,欲進不進的,含著兩泡眼淚,睜睜地看著素臣,見素臣淚出痛腸,竟走進書房門來問道:“相公是那裏人?怎見了這詩恁般痛哭?”素臣拭淚看時,頗覺麵熟。那丫鬟一麵說,一麵收拾桌上花箋,素臣見他大拇指卻是駢指,忽然想起道:“姐姐莫非是任老爺家中使女麼?”那丫鬟失聲道:“相公莫非是替我家小姐醫悶痘的白相公麼?”素臣道:“正是。你老爺為著何事……”那丫鬟不等素臣說完,飛跑進去,喊道:“小姐好了,姑爺來了!”素文正在房中,盤問玉觀音姊妹,容兒未奉呼喚,站在窗外,尚未進見。玉觀音又因素臣吩咐,一味藏頭露尾,閃爍支吾,素文滿肚疑心,叫王媽去喚申壽,又不見進來。隻聽丫鬟晴霞嚷說:“姑爺回來!”一路大驚小怪,便喝道:“好沒規矩!既是姑爺回來,就請到臨衛軒去,問一問客人的來曆罷了。”晴霞道:“不是我們姑爺,是大小姐的姑爺。”素文道:“大小姐姑爺在京會試,昨日正是三場,如何得回?莫非有甚事麼?”睛霞著急道:“小姐倒會纏人耍子!那裏是這裏大小姐的姑爺,是我家大小姐的姑爺,是那醫悶痘,撕破大小姐衣裳的那個姑爺!”素文直立起來道:“當真是姐夫回來了麼?你可認得真?”晴霞道:“大姑爺在臨衛軒看了大小姐這詩,哭得好不利害!小姐看這花箋上,不是通哭濕了?晴霞初時也認不得,大姑爺先認出了晴霞,說可是任老爺家丫鬟?晴霞才想起,一些不錯,是那醫病的姑爺,隻麵色紫了,想是被日色曬紫的。”素文一手接過詩稿,喜得心頭突突地跳個不住,王媽已找申壽進來,素文道:“文姑爺來,你怎不進來稟知我?叫王媽來尋,你還不就來。”申壽道:“那裏見甚文姑爺?是吳江白相公,收留了我家的容兒,送來還我家,現坐在臨衛軒,老奴也早進來了,白相公叫去拿行李,那知王嬸子已搬到廂房裏去,累老奴尋得發昏。如今莊上斷了米,大娘娘快些開倉,好去叫腳夫來挑。”素文道:“你去叫腳夫罷。容兒在那裏,叫他進來,有了些年紀,就這樣懵懂!”申壽在窗外叫了容兒進來,篤起了嘴,一路咕噥出去。容兒已聽得明白,磕頭起來,放心把素臣近事,約略述了一遍。素文喜不可言,暗忖:父親之事,必與姐夫說知,商量出一個主意來方好。因向容兒說道:“你去對姑爺說,現在為著官事,我出來麵見哩。”容兒答應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