璿姑等亦因秋香唐突無禮,不加斥叱,不測水夫人之意,今水夫人說有緣故,大家肅然起敬。水夫人淒然不樂道:“這秋香,是先姑木太夫人房內伏侍的一個小丫鬟,先姑易簀時,秋香年止十歲,吩咐我好好看待,不要打他。我因記得先姑遺言,故從沒打過他一下,連重話也不輕易說他一句。他漸漸放肆起來,全沒規矩,好勸他不聽。又怕縱壞了他,才撥他去伏侍大媳,管束管束,沒有大不好處,便不許打罵。以致驕蹇自由,每每出言無狀,皆為此也。”因在貼胸。取出一個錦囊,囊內貯著一方小小玉印,上麵刻著“如日之升”四字,道:“這是木太夫人所遺,留我作念的。”說罷,流下淚來,因付與田氏等觀看。田氏等傳玩感歎,仍送還水夫人。水夫人仍放入錦囊,貼胸藏好。璿姑等亦如撥霧見天,疑團盡釋,孝敬之念,油然而生。難兒心中尚有所疑,起立斂衽道:“太夫人純孝之念,令人感泣。但木太夫人遺言,固當仰承;而君子愛人,不為姑息,若但遵遺訓,一味寬容,恐又非木太夫人慈愛秋姐之意。古人以善繼善述為達孝,不識其中更有權衡否?”水夫人大喜命坐,說道:“四姐能問及此,異於迂儒之見矣!先姑因愛憐秋香,故有此遺訓;我因記念遺訓,故每每寬容。然使秋香因此而蕩檢逾閑,將為奸盜邪淫之事,我亦不加管束,一味姑息,使死守先姑遺訓,而實傷先姑之心,不孝孰甚焉!秋香這丫鬟,隻有嘴快、喜報新聞、沒甚規矩這幾件,是他的不好處,卻沒有別的過犯,尚知學好,頗有忠心。雖不及紫函之沉靜,冰弦之幽雅,而戇直過之父母所愛,亦愛之,父母所敬,亦敬之,至於犬馬盡然,而況於人乎?我若以小過責之,先姑之訓謂何?然又怕他因小過不戒,而馴至大過,故令大媳管束,督做女紅之事。非縱之使毫無忌憚,肆意妄為也!”難兒滿心悅服,極口讚頌道:“太夫人誠女中之聖君子所為,宜難兒所不識也!”璿姑愈加敬信。小躔一段不平之氣,俱化入爪哇國中,毫無影響了。
到了十八這日,未能稟說:“東方太爺差人來請過,那裏已準備轎子,在浴日山口迎接。小的這裏船隻也預備下了,在水牆門上船,出西水關,由桃花港到山口,隻有十五六裏水路。請問姑爺:是用了飯下船?還是在船裏用飯?”素臣稟知水夫人,水夫人道:“吃了飯下船罷。”這日,是洪儒備席送行,任夫人不便自來,叫丫鬟翠香來送。外麵洪儒陪古心兄弟,裏麵鸞吹、素文陪水夫人姑媳。席散後,素臣、素娥拜別未公靈柩。素臣又到縣中,別了任公、任母。一行人都到水牆門下,綠楊樹邊下船。鸞吹是要送到莊上的,沒有離別之色。素文牽著湘靈衣袖,灑下幾點淚來,湘靈也垂了幾點別淚。又向翠香流淚囑咐他:“好生伏侍夫人,教老爺、夫人不要懸念。”翠香是錦囊親姊,又扯住了錦囊,眼淚汪汪的,說了些話,都還沒甚要緊。隻有玉奴、賽奴二人,哭做一團,弄得鼻涕眼淚,粘連一片。且道二人有甚苦處,哭得恁般利害?玉奴、賽奴一母所生,在家時坐臥不離,後來又共處患難,同病相憐,到如今忽然拆散,舉目無親,豈不痛傷?玉奴雖與奚囊和好,止一二日,尚未親熱;賽奴雖與容兒恩愛,然自是外方人,語音不通,性情各別,容兒出外,更無一講說之人,故姊妹二人獨覺離別之苦。鸞吹不忍,向水夫人道:“容兒夫妻性命,都是二哥救的。看他如此苦切,女兒意欲叫他夫妻都跟去伏侍二哥,伏乞母親慨允!”水夫人道:“我們寒素人家,現有文虛老仆及奚囊、錦囊兩個小廝,還有丫鬟仆婦,盡夠使用;你嫂嫂身邊,正少這一房,斷不敢領。”素文道:“二姑娘原該有一房贈嫁,奴這裏人多,大姑娘要人,到莊上去叫幾來就是。況這賽奴,口音與丫鬟們俱不甚通,奴也用他不慣,還望太夫人收受。”水夫人見說是贈嫁素娥,便不好十分推拒,鸞吹又苦苦求告,隻得收下。容兒、賽奴俱不更名,但把生素改名生勝,因素字既犯素文,又犯素臣、素娥故也。玉奴、賽奴轉悲為喜。賽奴合容兒忙忙的拜別洪儒夫婦並未能、未媽,收拾上船。
鸞吹原打算送水夫人到莊,盤桓幾日,把鋪都打疊了來。那知船到水關,一個家人領著一乘轎子,跑得滿頭是汗,從城腳下飛奔而至。未能急問:“為著何事?”家人道:“未叔叔恭喜!大小姐,大姑爺殿試二甲,點了詞林,報人擠了一廳,一千五百的討賞,大相公、大娘娘打發不來,叫我來請大小姐回去哩。”未能好不歡喜,忙進艙稟知。水夫人等俱向鸞吹致賀。鸞吹不肯回去,要叫未能回家。水夫人道:“大小姐回去的是,莊上是時常下來得的。你回去打發報人,年伯靈前也該祭告,東方親家那邊也該去定省,親戚等作賀也須得料理。我這裏隻勞未管家,已極妥當,不必再要你費心,快些回去罷。”鸞吹無奈,作別上轎。水夫人等船到山口,東方家人上船叩見素臣,說:“家老爺原擬在莊迎接,清晨起來,就傳轎夫;那知京報人到了,纏住身子,不得起身,叫小的致意,改日來見罷。”素臣道:“你家少老爺恭喜,我還沒來賀喜,改日到門罷,多謝你太爺費心!”家人答應起去,招呼轎夫,水夫人等俱上了官轎,丫鬟仆婦都是小轎,一直到莊上來。莊門、廳堂、寢室,俱懸燈結彩,床、榻、台、凳一切動用器具,約略具備,許多家人莊仆,料理酒席鋪設等事。水夫人愈覺不安,吩咐素臣辭謝。家人道:“老爺及少奶奶吩咐下的,小的們伏侍有不到處,隻求太夫人寬恕,就感激不盡了!”家人又呈上一個禮單,上開:白米五十石,柴草一千束,陳酒二十壇,活豬十口,陳醬二壇,小菜十二瓶,清油一石,白鹽一石。
水夫人道:“前日大小姐說柴米都備下的話,我也隻認是他料理,怎又費親家的心?且太多了,斷不敢當!”家人跪下道:“以後盤纏,少奶奶自來承值;這是家老爺一點薄意,求太夫哂納!”素臣堅辭不脫,隻得全收了。水夫人往各屋內看了一會,竟依東方僑意思,自己住安樂窩,命古心夫婦住博古軒,素臣夫婦住日觀樓,璿姑住璿璣樓,素娥住素心閣,湘靈住瀟湘閣,歎道:“數皆前定,博古軒隱著大孩兒的表字;素心、瀟湘都隱著二姐、三姐的名字;璿璣樓更不止關會大姐名字,大姐精於算法,能測量天地,而璿璣玉衡,正屬量天測地之器,竟若天造地設者然,豈不大奇?”難兒道:“奴愛這天繪閣幽雅,太夫人可許奴去那裏住宿罷?”水夫人道:“總是空閑,有何不可?但幾日來,見你性格溫和,議論英偉,欲暫屈你住在後房,早晚講些時事,不知可否?”難兒大喜道:“難兒隻自愧粗愚,語言直戇,若得伏侍太夫人,朝夕受教,稍開茅塞,何幸如之?”自此水夫人命紫函陪伴難兒,在安樂窩後麵三間房內住宿,早晚與水夫人講論,不題。是夜席散後,水夫人作主,命素臣與田氏同宿。擇了二十一日,與璿姑完婚,次及素娥、湘靈。正是:
真如久旱逢甘雨,恰是他鄉遇故知。
如此洞房花燭夜,絕勝金榜掛名時。
次日,素臣進城拜謝任公、任母,並謝鸞吹、洪儒,又出城,賀謝東方橋,向各人述明隱處山莊,絕足不入城府之意。回來洗去麵上所敷之藥,露出無瑕冠玉。璿姑、素娥、湘靈俱如撥霧見天,喜形於色,難兒暗暗驚訝。玉奴、賽奴都吃驚道:“原來爺是個白麵,不是那紫的麵兒。”小躔道:“爺怎忽變做白臉?”生勝笑道:“相公是白臉變藍的,怎反說變做白臉兒?”
不說丫鬟們私議。單講二十一這日,素臣拜過天地祖先及水夫人,璿姑新妝出來,拜了水夫人四拜,古心、阮氏、素臣、田氏各受了兩拜,與素娥、湘靈都平拜了。合家見禮已畢,田氏等將素臣、璿姑雙雙送至璿璣樓上,共效於飛。這一宵恩愛,果是不同:
一個頂天立地偉男子,一個測地量天奇女兒。
一個手握璿璣,織女時窺北極;一個胸羅星鬥,牽牛斜抱文昌。
一個九死一生,沙場上幾遭凶刃;一個千貞萬烈,火坑中煉出真金。
一個說,看了麵上青藍,教奴吃嚇;
一個說,摸著頸中疤靨,令我生悲。
悵當年,合歡床虛諧連理;喜此夕,鮫綃帕真探驪珠。
西子湖邊,略勾股勢;東方莊上,直測弧形。
徒弟漫入鼓兒中,昔成膜外;師父跳出圈子去,今在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