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回 神算定假倭功歸把總 正氣除邪會名托城隍(3 / 3)

然後一對一對的,俱是搽脂抹粉,描眉畫眼,裝腔做勢,扭捏婀娜而來,自十歲以上,二十以下,一般的勒發披肩,插花帶朵,穿著大紅縐紗五色灑線,鵝黃,水綠,嫩紫,嬌紅,蜀錦,杭綾諸色褲子,曳著汗巾,掛著香袋,有拈香的,有托盤的,有提爐的,有執龍頭香鬥的,有挽九獅噴壺的,都是遍體綾羅,渾身蘭麝。每人身邊,俱有人幫著添香換火,整衣易褲,理發拂塵,這便是那龍陽君的契哥。中間夾著馬道傘扇,豹尾龍纓,各種器械。飛熊指與素臣看道:“那一隊便都是營妓。”素臣看時,果然是女子身量,不似男人,卻一般剪發披肩,紅鞋錦襪,照著孌童樣範。擠擠擦擦的,足足過有一個時辰,方是幾十個太保,執著黃旗,搖著金鈴,簇擁水牌簽筒,衣箱帶盒,帽籠掌扇過去。才見一乘顯轎,八個轎夫扛抬著,十六個美童,八個裝著太監,八個裝著宮女,扶綽夏相公而來。

素臣遠遠看去,見那夏相公頭戴泥金皂隸帽,插著翠羽,簪花披紅,蟒袍玉帶,一撮短須,露出一張闊嘴,亮晶晶的,果然油滑無比。抬到跟前,素臣目怒視,那泥身直倒下地,跌得粉碎,土木相離,腸髒拋落,金銀珠寶,滾撒滿地。嚇得在會之人,魂飛魄散,一齊圍裹攏來,四麵跪拜,磕頭如搗蒜。一麵收拾地上拋撒的土木腸髒,一麵將轎綽回廟中,把坐廟的渾身抬來。那知方到素臣麵前,平空的又直撞出來,一般跌得粉碎。把合會的人,都嚇得屁滾尿流,麵無人色。會首們團聚商量,百無計較,隻得收會轉去,一片哭聲,真個如喪考妣。素臣暗忖:這城隍還算靈感,但不知惡風可能稍轉哩!後來會首糾分,重塑渾身,可煞作怪,隻可坐在廟中,但一移動入轎,即便跌碎。自此以後,把出會一事,就斬斷了!至今閩中夏德海廟雖多,契哥契弟上廟祭賽者,亦複不少;較之當年,已減大半,皆文素臣之功也!卻說飛熊進來,問素臣道:“文爺方才,是怎樣把那神道跌碎的?可惜這般盛會,沒看得完。”素臣道:“與你一同看著,知道他是怎樣跌碎的?”飛熊道:“文爺你休瞞我,是你弄什麼法兒,跌碎他的!”素臣道:“這又奇了!我有何法去跌碎他?”飛熊道:“文爺前日沉吟不語,要想鏟除惡習方法。今日神道抬來,文爺怒目一視,這神道便直倒轉來,跌得粉碎。後來把坐廟的神像抬來,我留心窺看,也見文爺怒目一視,那神像又複跌碎,還不是文爺弄的法兒嗎?”素臣道:“我非術士,又非鬼物,弄什麼法兒?賽兄休要亂道!”飛熊道:“文爺在京東地方,燒那寶音寺,人都說是變化進去的,還說文爺是二郎神轉世哩。前日在台灣,又砍死夜叉,豈沒法術?隻是不肯認帳罷了!”素臣大笑道:“二郎神是《封神演義》上的,一發連影都沒有了!”卻值拿晚飯上來,大家吃飯,便把這話擱過。初七日一早,飛熊送出兩副鋪蓋,三百兩銀子,治酒與素臣錢行。素臣看那鋪蓋,一副是錦,一副是綢;看那銀子,是五十兩一封,共是六封。因向飛熊道:“你看我這算命行頭,怎用得如此鋪蓋?可把你自己那一副繭綢的送我。錦囊自有被褥,這綢的他也不用的。至於盤纏,我隨路測字起課,盡夠日用;不好虛你念兒,我留下一封,別的快收了進去。”飛熊見說得有理,收了鋪蓋,把銀子仍是送,說道:“文爺眼裏希罕這點子銀子嗎?無故是表我的窮意,不管你用得著用不著,隨你路上丟給人,隻收了我的,就感激你不盡!”素臣道:“這都司雖是美缺,要做清官,出息便少,將來還要替令郎定親畢姻,諸事費用,豈可如此浪費?況我是走道的人,放多銀子在身邊,反有不便!我若需用,你若有餘,一千五百,我斷不辭;我與你相與,是在區區阿堵之物麼?”飛熊沒法,隻得聽從。席散,親送出城。到了城外,已有兵丁備酒在三山驛。飛熊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我不送文爺過界,就在這裏作別。”指著一個一二十斤酒壇道:“也不敢多勸文爺的酒,就是這一小壇,卻要吃得爽利。連日賴著文爺講書,沒吃一杯自在酒,要補一補苦哩。”素臣道:“依你,依你,我最不喜人遠送。隻是怎樣吃法,才得爽利?”

飛熊道:“我與文爺坐下,仰著頭,張著口,叫他們一人拿著一把壺,在上麵斟下,不許盤出一點,完了一壺,再斟一壺,是這樣吃法,才爽利。”素臣笑道:“這使不得!一來有礙觀瞻;二來我從沒這般吃過,必至嗆壞喉嚨,嘔吐滿地。不如找兩個小壇,將酒分勻,我和你各舉一壇,一口氣吸完,也就爽利了。飛熊依言,叫人覓了兩個小壇,將酒分勻,各舉壇在手,說聲請,便咕都都的直灌下去,真個一口氣兒,不先不後,同喊一個幹字。飛熊道聲爽利,翻身便拜,叮囑暗號之說,灑淚而別。

素臣主仆到水口驛,搭上大船,至建寧府起旱,在鉛山縣重複下船,共走了二十一天,舟泊采石,上去遊覽了一回。在“太白讀書堂”粉壁之上,題詩一首道:休將投筆誤儒生,采石臨風動客情;尚有書堂留太白,已無戰艦說開平。春華爛爛煙雲幻,秋實垂垂雨露成;歸去更須辭鬥酒,獨研勾漏點義經。素臣題完,正待轉身,背後一人,劈領揪住,大喝一聲,掄拳打來。正是:

俗眼看詩如糞土,老拳揮客見屍骸。

總評:

愚民無知,非口舌所能爭。愈說無倭子愈不信,愈禁其逃愈逃。發兵堵禦,上城防守,遍城搜拿,信其有者固如火上添油;查捉造言,挨戶曉禁,信為無者亦是抱薪救火。惟說倭子己擒,將錯就錯者之得計也。然不殺假倭,民心暫定,而即旋亂;以豬代倭,民乃大定,而更不亂矣!此特些小急智,而教全民命不少,當人之智囊,以供倉卒應變之用。

或疑看戲一言,何效如此?緣倭奴肆毒,出沒無常,沿海州縣,草木皆兵,而忽有看戲者一言,聽者一跑,疑風聲為鶴唳,其率先逃避也,固宜城內如是,城外當亦如是。素臣之功大矣。

飛熊忽把錦囊小手一攥,寫飛熊亦寫錦囊,而寫飛熊又非但寫其力,兼繪其性情,此為頰上添毛之法。

飛熊聞倭,跌腳懊惱,至此始知其故;今之道喜遝至,而驚拳欲打,如此寫飛熊性情,方是繪月繪影、繪風繪聲神手。

初六日屁眼會奇極,尤妙有初五日錢眼會襯之。人知屁眼臭穢而不知錢眼之臭穢,作者故相提而並論之。諸葛恪願吳太子食雞卵,曰所出同耳。吾於二會亦雲。

妓女沒人嫖,閉了前門開出後門。寫閔人之好男風至矣盡矣;乃複有小廝一事另辟奇境,以刻劃之。作者於閔人何仇?用此深酷筆墨以窮極其狀也。及讀素臣變色一段,始知作者好惡之公。

飛熊忽地捶胸大哭,不特出色表飛熊,見天下無不孝父母之豪傑也。隻寫其篤夫婦,而上臣之心撬大折矣!大英雄從五倫做起,破船中賣解人乃有如此至性,學士大夫堪為執鞭者有幾人哉!可慨也。

鋪張盛會真使人色動神飛,不料有兩次煞風景事,如冰水兜頭一澆也。飛熊坐實素臣,素臣以為亂道,是趁手一起,即隨手一滅。尤妙在二郎神轉世一段,捺倒飛熊見識,以滅盡針線之跡,而筆墨俱化為雲煙,豈非絕世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