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扮醫生有心除毒 救病漢無意逢親(2 / 3)

那女人拭著眼淚,說道:“家裏現有病人,因見招牌,知道先生是不索謝意的,卻連購藥的錢也沒有,故此悲淚。”素臣道:“依奶奶這般說,難道坐視不救?若果可治,這藥錢在醫生身上,等病人好了還我就是。”那女人道:“是我丈夫患病,像鬼迷的,總不言語,又不進湯水,有五七日了。先生若肯賒藥,就請進去一看。”

素臣跟那女人進房,隻見壁上掛著一張彈弓,一杆火槍;暗忖:不是兵丁,定是獵戶。因放下藥箱,走到床前,看那漢子,直挺挺的睡在床上,兩眼直視,知是中惡著邪。因在身邊掏出銀瓶,討了香爐火種,下了帳子,撥些安息,在爐燒將起來。素臣坐在帳中,看那眼睛漸漸有些活動;不一會,打起嚏來,一連幾個噴嚏;下麵連珠的放出臭屁,若沒有香氣解著,就不可當。停了一會,屁才住響,忽的噯著口氣,喊一聲:“悶死我也!”素臣大喜。帳外女人謝天謝地的歡喜。那漢看著素臣問道:“這位可是郎中先生?”床下女人答應道:“你過去五六日了,沒一個錢,請人醫治。今日青天裏掉下這位先生,說是肯賒藥,誰知就救了你的性命!”那漢道:“先生尊姓?”素臣道:“你且不要說話,養一養神。這香是返魂香,你這病已大半去了,我替你添上些香,明日來下一帖藥,包管三兩日內,就可起床。”因又撥些香在爐內,走出帳來,把香瓶收放袋內。順手帶出五兩一錠銀子,挑起擔子要走。那女人道:“多謝先生救命,要燒一杯茶也不能夠,怎麼好呢?”素臣道:“不必。”一麵往外走,一麵把袖子一灑,落出銀錠,連忙出門,如飛而去。女人看著素臣袖中落出甚物,拾起看時,卻是一錠銀子,慌忙出來喊叫。素臣隻做不聽見,洋洋的走掉了。

素臣夜中想起:那女人說沒錢贖藥,連茶也不能燒,那光景也像餓了兩日的,話都說不響,卻能財上分明,拾銀還主;比著這裏妯娌兩個貪財心性,真天淵之隔了!那漢子相貌,先是變了色的,後來又被香煙蒙著,看不仔細,骨格卻甚聳秀;這等人很該周濟他。他若不肯動我原銀,女人固要餓壞,男人病退,沒有粥飯調養,如何得好?次日起來,在箱內撮一劑安神定魄的藥,糴了五升米,買了一捆竹條木片,急急的趕到那裏。那女人因喊素臣不轉,與丈夫說知,那漢道:“他說明日還來,交明他便了。”於是素臣一到,女人就把銀子送還,素臣因便收起。把藥放在桌上,取出柴米並身邊穿好的三百錢,說道:“病人好起來,全靠粥飯調養。昨日奶奶說沒錢購藥,想來柴米也不便的了;故此代買柴米,先應一應用。”女人道:“雖感激先生盛情,卻沒有這道理,待我向丈夫說知,憑他主意便了。”於是領著素臣進房,述與那漢知道。那漢掙坐在床,說道:“恩人,我與你並無一麵,如何既救我命,又贈我柴米錢文?不瞞恩人說,房下已兩三日斷了飲食,隻得叨領,以圖後報!”那女人見丈夫受了,方謝了一聲,把桌上之藥及柴米錢文收進,忙忙的打水燒鍋去了。素臣坐在床沿,一手診脈,一眼看他相貌,骨格雖然岸異,眉目卻甚靈秀,像是在那裏見過,卻想不起來。診完了脈,說道:“吾兄病已去矣,把現贖之藥吃下,安一安神,以後便隻須飲食調理,就可霍然矣!”那漢低頭致謝,因各問姓名籍貫。素臣說是吳江吳玉函,那漢說是豐城沈雲北。素臣忽然想起,問:“沈兄因何事挈眷至此?”那漢道:“小可祖父原是儒家,幼年誤傷人命,流配思恩為民。因南昌縣頓長公,也是為著屈事流配至廣,將女兒招我為婿,輾轉遷移,來到此峒。”素臣急問:沈兄乳名可是輪哥?可有一妹乳名靈姐?”雲北失驚道:“恩人怎知道我兄妹的乳名?”素臣大喜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令妹賣入未府,取名素娥,乃我第二房之妾。去歲出門時,才說出兩人乳名,托我留心訪你,不想得遇於此苗峒之中,真奇逢也!”因把自己真名姓、履曆,及在未家養病得娶素娥之事說知。雲北喜得鼻涕眼淚,一齊都出,忙叫頓氏出來拜見,說:“這就是平日常和你說的文忠臣老爺,就是你姑娘的夫主,可不快活死人也!”頓氏問知備細,喜透天門,手抱胸膛,連福四福。素臣作揖相還。複問雲北作何生理,因何得病,雲北道:“小人靠著些膂力,打獵為生。誰知初九日一早,進後山去打鹿,一槍發去,鹿便繞樹逃去,卻打著了一棵神樹,登時惡發,急跑到家,躺上床去,就不省人事。若不遇文爺,此命休矣!且請問文爺,因何事扮著醫生,來到此峒?”素臣把要剿除岑,親往赤身峒之事,述了一遍。雲北蹙額道:“毒蟒大王凶狠無比,文爺若進他峒去,如飛蛾投火,豈不枉送性命!況那峒中暑熱非常,不至九月,亦斷不可去。”頓氏托茶出來,素臣一麵吃茶,一麵把自己頗有膂力,及得寶珠不怕暑熱之事說知。雲北道:“怪道這樣暑天,穿著幾層衣服,沒一點汗兒!如今現寓何處?可快搬來,暢敘幾日,再作計較。”素臣道:“你神氣未複,說話太多了!等煎上藥來吃下,閉一閉眼。我去取了行李就來。”

當即趕回鍋店,向德進等說知緣故。德進等夫妻如失去父母一般,難舍難分。巴氏、丙氏拉手苦留。素臣在袖內取出那錠銀子,遞與德進道:“在府打攪,這銀聊作飯食之費。去是定要去的,已經許了舍親,失不得信。”德進道:“即是必要搬去,也不好強留。這銀卻斷不敢受,有幾日工夫,要這許多飯銀!”素臣道:“兄若不受,就留下與兩位奶奶買果子吃罷。”德進情知留不住,又舍不得這錠大銀,因轉遞與巴氏道:“既是先生賞給你們,不好替你們推辭,快些磕頭罷。”巴氏、丙氏真個磕頭不迭,哭泣不止。素臣道:“蒙兩位如此錯愛,我雖搬去,日常必來看望,不必傷感。”巴氏、丙氏俱道:“先生務必常來,倘那裏住得不慣,千萬仍到我家,自必加倍用心伏侍。”素臣隨口應諾。捆好鋪陳,德進掮起道:“我送先生去,認得了門戶,好來看望。”巴氏送上涼茶,丙氏又遞上檳榔,兩人眼淚汪汪,望不見了素臣才進去。

素臣走到雲北門首,接過鋪蓋,讓德進先走,說:“就是這家。”

德進噦了一聲道:“先生,不是得罪你令親!這是出名的沈呆鳥,夫妻一對呆,如何投奔他起來?還是到我家去,便宜多哩?”素臣道:“是親眷,也論不得了!”德進道:“我不送你進去了,怕受他的冷淡!先生若住不慣,千萬到我家來。”再四叮囑而去。素臣提著鋪蓋進來,頓氏忙出相叫,候素臣放在地下,方提向裏邊去。素臣暗忖:這才是做婦女的道理,反以為呆;真所謂狂者以不狂為狂也!跨進房去,雲北大喜,相叫道:“方才說半日話,卻忘了要緊的,府上太老爺、老太太在堂?有幾位側室?舍妹可相安?曾否生有男女?”頓氏也來探聽。素臣把父亡母在,素娥上得母妻歡心,下與兩妾和好,已生一子名鵬述知。夫妻二人聽了,更是歡喜。頓氏道:“我丈夫時常想起姑娘,便出眼淚,說同胞隻兩個人,卻天南地北,音信不通。那知得嫁文爺,是天下聞名的忠臣,又救了他哥子的性命!”雲北道:“房下不知文爺搬來,煮了一鍋粥,怎好褻瀆?屈文爺去買斤麵來,搗些蒜泥,冷拌著吃罷。”素臣道:“有一年多沒吃粥,正想著他哩。我去買點子小菜來就是。”因走到灶下,取了家夥。看自己的鋪陳,已鋪好在側邊一間房裏,地下掃得幹幹淨淨。暗忖:如此女人,有何呆處?出外買了醬薑瓜蒜回來,頓氏做好小菜,掇出稀飯,素臣便一碗一碗舀吃。頓氏就在床後竹篷外吃粥。兩邊吃粥的聲響,甚是鬧熱,把雲北聽動了火,問頓氏討吃。頓氏道:“你病才退,剛吃了藥,隻怕使不得!”素臣道:“沈兄自量肚裏覺餓,聞得粥香,便可少吃,隻不要吃飽。”雲北道:“肚裏也覺餓,鼻裏也聞得粥香;再聽著你兩人一前一後,吃那粥的響聲熱鬧不過,竟似有饞蟲,要鑽出喉管來哩!”素臣喜道:“此胃氣大開之故也。大嫂快些舀粥他吃。”頓氏聽說吃得粥,歡喜非常,忙舀一碗,遞給雲北。雲北吃一口,讚一口道:“奇怪,奇怪!怎今日這粥異樣好吃?”素臣也極口稱讚。頓氏道:“文爺說一年沒吃著粥,奴是三日不進湯水,丈夫是七日不吃東西,故把粥都覺得好吃了;其實與平時的粥一樣,沒甚奇怪哩。”素臣大笑而起,走上街去,糴了一石米,領了幾擔木柴,換了幾千文錢,買了些飯菜油鹽醬醋之類,一陣風挑回家來。弄得頓氏沒了主意,第一是沒家夥貯這一石米;隻得把一個澡盆,湊著那盛米的一個破桶,裝不盡的,連缽頭麵盆都盛起來,才裝盡了那一石之米。雲北道;“叨在至親,也謝不得許多,總俟起床,多磕幾個頭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