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回 真報仇指頭齧血 假作惡鼻孔鋪紅(1 / 3)

素臣急問行刑日期,百姓說是昨日午時三刻,素臣拊心大慟。曰:“此天喪餘也。”金硯道:“我們事大,哭已無及,且進城去再處。”百姓道:“若得進城。我們也進去哭祭白老爺了!四城關門,守得鐵桶在那裏,容你進去嗎?”素臣問:“不過決囚,怎要關城防守?昨日已經決過,今日怎還不開城?”百姓道:“白老爺被靳太監拿下,又捉他全家,都要處斬。眾百姓個個不服,隻礙著皇帝現坐在府,十萬羽林軍駐紮城內,把眾人禁住,不敢動手。靳太監也怕百姓要反,故此閉城防守。今日還不開城,想是城裏有人吵鬧,或是怕人進去奪屍,哭祭攪擾的緣故。”素臣收淚。合金硯商議道:“民情如此,此時尚不開城,或者白兄尚未受刑。這是時刻緩不得的。我們須如此如此,賺進城去,相機而行。”因問眾百姓:“可有朱墨筆硯,借用一用。進城,如白爺未死,即可保全;如已受刑,亦可收屍斂埋。”百姓見素臣痛哭,知是白家一路上人,忙用手指道:“那村裏就是學堂,我們領你去。”

因簇擁進村,到村館中。素臣取出火票一張,倒填年月,開明人數、應付等字,用朱筆圈點,竟向西城奔來。守城軍兵,遠遠看見,便各彎弓搭箭。金硯連忙搖手,素臣高喊:“是京裏下來飛報軍情的。”軍兵便收了箭,到了城邊,用鉤索下來,討看憑據。素臣把火票夾入索內,扯吊上去,開門放進。城上軍官道:“隻文白一人入京,這幾日飛報就日夜不絕。昨日緊報到了,連囚都沒決成,可不奇怪。這火票已掛號打戳,你到臧公公處繳銷。今日方已換了班,不要到汪公公那裏去瞎撞。”素臣心上一塊石頭方才落地,更不回言。拔步便走。走到一座牌坊邊,見對麵一人急急走來,甚是麵善。想起是成全、伏波光景,閃在牌坊腳下,俟其走近,叫一聲成全。那人呆了一呆,定睛細認,低問:“莫非是文爺又變了臉色嗎?小的是伏波,不是成全。”

素臣悄聲答道:“正是,你主母在這裏嗎?”伏波大喜道:“文爺,就在這家三門裏站一站,小的去給一個信,立刻同來。”說罷,慌慌的去了。素臣主仆跨入那家門內,想起這是又全妾焦氏母家。隻見裏麵走出一人,卻正是焦氏之父焦良。素臣心敬焦氏,見焦良麵有淚痕,不覺隨口問出:“令愛安否?”焦良把素臣仔細認看,說道:“爺莫非是皇甫按院老爺的親戚嗎?怎麵色是這樣晦滯?”素臣隨口道:“病後變壞的。”焦良大喜道:“蒙老爺厚恩,刻刻感念。請裏邊去坐,好講話些。”素臣道:“我等一個人來了進去。你為何事流淚?”焦良低聲說道:“白老爺全家性命隻在早晚。小人們受他恩的,那一個不著急!今得文老爺來,是他救星到了。”

話未說完,隻見伏波領著一個與素臣一般晦氣色臉兒的女人進門,素臣認是飛霞,焦良便請進內。飛霞目視素臣,素臣道:“大約不妨,我們且進去。”焦良領到著裏兩間屋內。道:“此處僻靜,盡好說話。”把外麵街門關上,進來磕頭。素臣一把扯起,焦良問素臣道:“這位奶奶及兩位爺麵前,有話不妨說嗎?”素臣道:“都是我一家人,有話竟說。我並不姓文,你莫非錯聽了嗎?焦良道:“按院親戚老爺,幫著按院除奸鋤惡,設立義倉,救濟百姓,就是彈王的文忠臣老爺;按院進京不多時,就知道的。青、登、萊三府吃粥領米的百姓,那一個不替三位老爺念佛!白老爺憐念小女兒,每日多給兩分口糧,也都為著老爺加恩,怎說不是文老爺呢?白老爺自必聽文老爺的話,文老爺一出頭,眾百姓愈加踴躍。隻消打開牢門,把白老爺合家放出來就是了。”

素臣道:“待我問了這位奶奶的話,再作計較。”飛霞道:“皇上二十日駕到。白爺同著登、萊兩府鄉紳接駕。二十一日有旨,單召白爺進見,將白爺軟禁。靳太監逼著把他兩妾碧雲、翠雲及二十餘名有武藝的家丁,十餘名有武藝的丫鬟、仆婦,都寫書去叫來,後發兵去拿捉滿門,二十四日解到。昨日傳旨處決,轟動了合城百姓,每人一裹香,求代白爺性命。把行宮及府前各處街道,都擠斷了,打搠不開。又湊著京裏有甚緊報到來,就傳旨出來,停了刑;卻沒說改期那一日處斬。我們的人現有許多在州兩處監裏。牢頭禁卒,一來感白爺的恩;二來得我們及百姓的錢足了,巴不得裏應外合,放出白爺全家。無奈白爺執拗說:‘君要臣死,臣不敢不死!’碧雲、翠雲又說:‘得白爺吩咐,他們才敢出監。’劉伯伯及奴兩處勸說,總勸不轉。把這事就擰住了。昨日夜裏,叫成全從城河裏進行宮去打聽,至今沒有回來。伏波方才遇見劉伯伯,說鐵二伯已領各島精兵三千過洋來,約會奴去劫牢,說不管白爺肯不肯,且劫到海島裏去再處。奴聽說文爺在此,故急急趕來,聽文爺作主。”

素臣道:“白兄既不肯出監,劫之何益!這事必須商通了做,豈可用強?”因把京中之事略述一遍,道:“白兄已奉東宮令旨,原官起用,出京時,又改授兵部,讚畫軍務,現有敕書可憑。隻消尹嫂及虎臣分進男女兩監,通知此信,說我現奉令旨來剿除逆閹,豈可反聽逆閹假旨而違東宮之令旨?他見了敕書火票,自沒疑心,既沒疑心,斷斷無不聽我言之理。白兄既從,則碧雲、翠雲及婢仆中有武藝者,無不盡力,便添了一半兵將。尹嫂們暗集兵目,隨我到府中宣旨。焦良可傳播與眾百姓知道,到那裏必左袒同呼。我們依著令旨,明目張膽而行,氣勢百倍。禁軍知有東宮令旨,便不敢十分助力。賊人之勢,便減去一半。此事之成,便如反掌。但萬萬不可說我在此,一則使彼多方準備;二則恐其赴信入都,謀危東宮故也。”飛霞等俱點頭稱善。素臣因令焦良於次日平明至府前,把景王伏誅,太子正位,欽召白祥之事,張揚傳播,鼓動眾心。令金硯帶了敕書,隨虎臣進男監,飛霞帶了火票進女監,各把京中之事,備細說知,令禁卒等死心塌地,同為內應。令伏波仍回原處,俟成全一到,即引來見我。我便在此過夜,候你們回音。”飛霞等得令而去。焦良忙備晚膳,自在桌邊侍立,搬茶送飯,百倍小心。至夜,又備幾碟蔬菜,送酒進來。素臣道:“剛擾酒飯,何勞複費,使我不安。”焦良道:“小人蒙老爺施恩,不特全我女兒之節,救我女兒之命,連小人都衣食寬餘,這後麵幾間房子,還是贏餘下來置買的。一杯水酒,怎報得老爺的恩,隻聊表小人之意罷了。”素臣飲畢,收拾進去,取出一張小床,鋪好鋪蓋,送上麵水,候素臣洗畢,叫了安置,方扣門進去。素臣因候飛霞等回音,熄了燈燭,在暗中坐等。因連日趕路勞乏,坐了一會,困倦起來,伏桌假寐。二更時分,忽然心裏一驚,驚醒轉來,手勢一起,叫聲阿唷,覺著有物戳至喉邊,忙用口一咬,卻是一把小刀,剛剛咬住。隨手一格,隻聽大叫一聲,跌倒在地。素臣大喊:“有賊。”去摸地下那人,已不能掙紮。卻撈著頭發,定睛細看,是個女人模樣。焦良持燭趕來喊道:“這是女兒,怎跌死在此?”素臣大駭。忙令焦良拍救,拍了一會,方才醒轉。

焦良問之,不答,惟哭而已。秦臣看手上時,手腕已被刀劃破,流出血來;自把行刺之事說知。遞刀與看,刀上現出四個齒痕。焦良大驚道:“老爺是你我恩人,怎忽起這樣歹心,不怕天雷打死的嗎?”因跪下去,連連磕頭道:“傷了老爺貴手,不妨事嗎?”素臣道:“不妨。但不知他刺我之故耳!”焦氏哭道:“你殺我夫主,抄沒我全家,是我仇人。我特來刺死你,與夫主報仇!”素臣方知其故,太息不已道:“小娘子貞烈之性,世所罕有,可感可敬。但可惜暗於識悖於理,守匹婦溝瀆之小節,而未聞君子之大道也!又全以朝廷大臣,陰附大逆,謀危宗社。此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者也!況我彼時,在皇甫兄署中佐理幕務,皇甫兄代天巡狩,若釋賊不討,便為朝廷縱奸養惡,貽禍社稷,即屬不忠溺職。我若不助他誅賊,罪亦相等。見無禮於君者,如鷹之逐鳥雀,是我之助按院以誅爾夫,乃職分之所當為,所以彰天討也。若以我為仇,是仇君,且仇天也。即使我係路人,亦無可仇之理。況我被陷在宅,敬小娘子之守正,憐小娘子之受刑,被救而出,猶假托仙人之言,以免小娘子之淩辱。又全正法後,即發歸爾父,以免小娘子之為奴。至小娘子不肯改適,自刎道旁,複用藥敷傷,撥醫調治,免追身價,捐銀養膳,以全小娘子之命與節,不得視為路人矣,何忍以白刃我之頸乎?又全之待小娘子酷忍極矣,而小娘子毫無怨悔,守節不變,更欲為之報仇,此貞烈之不可及也。而忘君臣之大義,徇判逆之凶徒,平時無脫簪之諫,苦口之諍,既伏天誅,猶以為冤,欲甘心於為國鋤奸之誼士,此愚昧之不足取也。古來忠臣義士,以公義而廢私恩者,史不勝書。妻妾之於夫主,不過子女之於父母。子女不可徇父母之惡以仇君,妻妾獨可徇夫主之惡以仇君乎?君不可仇,則代天誅逆之人亦不可仇,明矣。使小娘子身為男子,心在朝廷,處職分之當為,遇窮凶之亂賊,將縱之乎?抑誅之乎?如欲誅之,必不至仇及下官,而欲刃於區區之頸矣。古人雲:‘得一知己,可以不恨。’下官之憐小娘子者切。敬小娘子者真,亦小娘子一知己也。方才若非睡中心忽一驚,已為小娘子所殺。殺下官何足惜,獨惜傷天下有心人之心,而長天下無情人之智。君臣之義不明,亂逆之謀不戢,為可憂耳。小娘子其熟思之。”焦氏總不做聲,忽地立起身來,就搶桌上那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