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回 五子說策請五湖 六女按名歸六院(1 / 3)

素臣感此馬之德尤深,一時心如刀絞,雖因天子在前,不敢放聲哭泣,卻已淚如泉湧。天子命內侍:“將馬抬出空地,搭起棚帳,製備棺槨,以禮殯葬。朕將諭祭加封,以慰其靈!”內侍便忙忙的扛抬起來,隻聽阿噲一聲,馬腹中落出一個七八歲的女子,赤身臥地。素臣忙提鵝鶴補,蓋覆其身,細看那相貌,竟與玉兒無二;提那馬時,並無骨肉,隻有一張連頭帶足的馬皮。不覺破涕為笑道:“陛下請免愁煩!臣馬並未曾死,已化為人,如金蟬之脫殼矣!”因將女貌與神虎之女玉兒無異,並神猿曾稱為金姐之言奏知:“可見女為馬化,馬實未死也!”天子喜極,近前根問。幼女睜目不答。兩個宮女慌忙抱起,屈其雙足,跪在地下,細細問之。幼女眼睜睜地看著素臣道:“隻認得這一人,別事都不記得。”天子道:“馬既變人,脫去馬形,豈猶知馬事?其隻認得素父者,乃數年來目中注視,心中注念之一人,故尚能認識也。”

因令宮女抱坐錦墩,賜以果餌;命內侍回宮,取一套幼女衣褲;著老成宮人,坐碧油小車來,領回撫養:“不瞞素父說,黃馬一死,朕心中萬分難過,不止痛馬,兼恐魘魅素父。今既無死馬之嫌,而有生人之慶,吉祥莫大焉!蠢化為靈,賤化為貴,兆居此宅者之長化卿。卿化公,士化賢,賢化聖也,何快如之!馬皮珍藏鎮庫;此女入宮,朕當恩撫之,以報其德。素父說是金蟬脫殼,即‘金蟬’名之,可也。”諸臣俱向素臣致賀雲:“宅相之佳,定如煌煌天語,子孫萬年之福也!”素臣拱手致謝。內侍們已把地下收拾幹淨,擺上小案,君臣重複歡飲。女官奏:“女之兩手俱拳,拿不得果餌。”天子微笑:“此豈釣弋夫人乎?”因令女官抱至身邊,親手擘之,兩拳俱開,掌紋成字,明明白白是“金蟬”兩字。天子咋舌稱奇,複令諸臣俱看,無不驚異。

天子道:“造物之奇,何所不有;少見多怪,今古同情。人化為物,物化為人之事,本史書所有;為魯夫人文成友字,亦屢見經傳。隻緣目所未見,便不能深信。今日與諸臣共見此事,方信書傳所載不誣,又焉知不以今日之事,為未可全信耶?”是日,聖情歡暢,連舉巨觥,勸著素臣等痛飲。索臣等亦各承旨盡歡。須臾,宮人車至,金蟬穿換已畢,領至席前,教以跪拜,解以山呼,謝恩畢,坐車先回。四十男女俱至,天子令叩素臣,以殘肴賜之。見諸臣俱有醉意,也便發駕還宮。素臣收拾鶴補回府,到水夫人房中述知其事,無不吐舌驚駭。

水夫人向遺珠道:“太皇太後發啟,請你後日入宮教授。如此女亦在學徒之數,當與公主等一體教之。既由馬化,即汝兄之恩人也!”遺珠應諾,複道:“女兒入宮,隻身不便,遁姐太小,隻好交給養娘,隱郎又帶不進去,意欲求帶鳳姐,早晚作伴,不知大妹子可情願否?”鸞吹道:“鳳姐既得名師,又傍著自己姨娘,求之不得,還有甚不情願嗎?”秋香道:“鳳姐怕見世子,連這房裏都不敢來。若隨小姐入宮,也是情願。”素臣道:“那個世子?定是龍郎了,怎這樣稱呼?”水夫人道:“龍郎才是強橫哩!郡主隨來的內監、宮女,都稱鳳、鼇兩孫為駙馬爺。龍郎不伏氣,便逼著丫鬟們叫他世子,叫麟、鵬兩孫伯爺。單是兩伯、兩駙馬沒分別,丫鬟們又添著大小兩字,叫麟郎大伯爺,鵬郎小伯爺,鳳郎大附馬爺,鼇郎小駙馬爺。”

素臣道:“別人罷了,秋香,你是最有強性的,怎肯依他吩咐,不告訴太夫人去懲治他?”秋香道:“也告訴太夫人,太夫人微笑不做聲,夫人便不敢作主。單說不要依他,他便使起小主兒的勢來,不叫世子,便要背打三拳,如何受得起呢?”素臣道:“你一把蠻力,叉曾練過,那點子小拳頭,三千三百也沒甚痛癢,怎便受不起?”秋香吐著舌頭說道:“世子的拳頭,休說三千三百,連一下也受不住,受了,敢就成了勞傷!”素臣方知龍兒亦有神力。因問水夫人道:“龍郎強橫,何以不處置他?”水夫人道:“龍郎隻有些性氣,要抱不平打硬漢。別的事都好,待諸母如親母,視諸弟如親弟,孝親敬長,恤老憐孤,與你幼時情性相仿。一則君子抱孫不抱子;二則已受朝廷之職,即如其職以稱謂,亦非逾分。宮女們既稱麟、鵬兩孫為伯爺,鳳、鼇兩孫為駙馬爺,而龍郎仍稱小名,亦覺不妥,故未禁之。”素臣因封一杖於內堂,凡龍兒恃強淩眾,不論婢仆,持此責之。鸞吹登時失色。

素臣將尋訪五湖及麟兒之言,稟知水夫人說:“孩兒今朝就要差人,因皇上臨幸新第,耽擱下了。孩兒該怎樣置辭,母舅便得欣然而來,請母親訓示。”水夫人道:“早上媳婦說過,虧這點孩子反有見識!但你母舅天生執性,今聞你富貴若此,愈不肯出山矣,如何得欣然而來?除非說我大病臨危,欲彼至京永訣,事後即送還山,彼與我姊弟之情本篤,或能蹙然而來,亦未可知。”素臣汗流伏地道:“這是斷斷不敢,求母親另發一謀。”水夫人道:“若此信不可假,則更無別法矣!”秋香道:“隻請大伯爺來,倒管有個主意。”

鸞吹等亦俱縱恿。水夫人道:“且去喚來一問。”秋香得不的一聲,忙向書房,把五個公子一齊喚到。指著那杖道:“這是專打世子的!”龍兒瞅了秋香一眼。水夫人道:“我隻叫麟郎,怎把他四個也叫了來?”秋香道:“五位公子,個個聰明,太夫人逐個問他,也見各人本領。太師爺賜杖,專責世子,若不當麵一見,還隻認是假傳聖旨哩!”水夫人微笑,先問龍兒,龍兒道:“舅公天性好隱,姊弟甥舅之情,便一切動他不得。依孫兒主意,隻索用強:父親當奏明皇上,著地方官敦請,上道如奉詔不力,即治以罪。地方官懼罪,必千方百計勸請;舅公違不得君命,又怕難為地方官,勢必來京。”鸞吹等俱以為然。水夫人道:“彼方遠勢,而以勢逼之,非計也!”次問鳳兒,鳳兒道:“舅公雖決意隱遁,而友於甥舅之情本篤,還當以情動之。法是有一法,孫兒卻不敢說!”水夫人笑道:“可是假說我病危,欲與訣別嗎?”鳳兒跪下道:“行權托病,古人常為之,隻是出於婆婆之意則可。”水夫人道:“我雖有此意,汝父不忍行。你且起來。”鳳兒起去。

複問鵬兒,鵬兒道:“士各有誌,未可相強;上有堯、舜,下有巢、由。舅公既有避世之心,婆婆當成其高尚之誌。依孫兒愚見,不特不當致之使來,亦不必令人跡其所往也。”水夫人點點頭道:“此兒之言是也!匹夫不可奪誌,我與汝又何必奪五湖之誌乎?”素臣道:“鵬兒開口即為高蹈之語,孩兒正惱著他入於異端邪說,母親怎反獎起他來?”因把鵬兒兩對,及麟兒述其泛舟五湖之說稟知。水夫人道:“我之許之,不過一時會心,卻不知平日誌趣如此!逍遙遊,乃莊子寓言;範蠡泛湖,張良、黃石,皆以避禍。若君非越王、漢祖,豈遽隱遁乎?凡人當以孔子為宗,天下一家,不仕無義,豈可執悠謬之說,以逍遙為正邪?人皆逍遙,則君臣廢而背叛生,強肉強食,群盜滿山,更安所得逍遙也?此兒本性如此,又自小即從大郎,其所指示,亦必偏於獨善一層;故出口即作鴻飛冥冥之論。現在皇上仿古大學之法,擇公卿子弟俊秀者,入學讀書,五孫俱可進監肆業。小學中有敬亭,大學中有五叔,俱得聖學正宗,當以此兒誌願告之,使其對症發藥,以療其固疾可也。”

因問鼇兒,鼇兒道:“鳳哥所說,動之情,尤當感以誠。婆婆說,早晚要告假回去省墓,當親造其廬,委曲勸諭:示以名教天親之樂,曉以辟兄離母之非;廣以朝隱市隱之方,為大隱何必山林;誘以新園新第之別有洞天,隔絕塵世。不奪孤高之誌,而得全兄弟之倫,何苦而不為。何仇而欲避?如仍不聽,婆婆則垂涕谘歖,宿食俱廢,感以一氣之至情。爹爹則長跪號泣,頂踵可捐,表夫三諫之至性。舅婆表叔等,亦必涕泣而陳,匍匐叩請。竊謂人非術石,誠可格天,則高隱之心可轉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