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回 兩抄落卷小狀元再占鼇頭 一語驚天大駙馬獨蟠龍腹(2 / 3)

天子下台,至補袞堂坐下,解開龍袍,裹鳳兒於懷,祝曰:“願推卿之心,以置朕腹,使朕得增長誌意如卿也!”素臣兩詔寫完,自內趨出。鳳兒忙要下地,天子故持不放。鳳兒道:“皇上有旨,令素父勿跪。”素臣認是真旨,鞠躬獻上。天子看畢,交素臣緘封,令內監馳付懷恩用寶。因問鳳兒:“卿雖多智,乃可麵矯朕旨乎?”鳳兒道:“臣可跪君,父不可跪子。陛下持臣,使得罪於父,而歸過於君。臣故行權矯旨,正父子之倫,實以全君臣之義,寧受矯詔之罪也!”天子道:“朕故持卿,欲觀卿智。微卿言,朕亦降旨如卿意也!”因放下鳳兒,向素臣述知前事道:“聰慧若此,而亦不得列於智囊,則智囊之智可知矣!朕得此兩快婿,何幸如之!”素臣頓首謝。

早膳已到,天子看是魚肉蛋腐四色,道:“素父何儉若此?”文恭奏道:“此尚是宣成君之奉,公相則更少一葷矣。”天子道:“素父乃以天下儉其親乎?”素臣奏道:“臣母雲:每食四簋,古人以養賢之隆禮,不許臣過其數;而或腐或蔬,又必欲供以一素。非臣之不能備物也。”天子歎複良久,深讚豆腐之美,雖珍錯何以過之。

膳畢,水夫人率同古心、阮氏及田氏等,出廳朝見。天子賜水夫人坐,令諸人俱退。問:“婢仆自賜媵而外,朕所未見幾人?召來一見。”於是文虛、文媼、張順妻沈氏、紫函、冰弦、秋香、晴霞、生勝俱出朝見。天子見沈氏已有冠帔,文虛、文媼受文恩誥封,已服一品冠帶,將紫函等五婢,俱賜宮人冠服。向水夫人道:“聞諸婢俱有才貌,朕於榜下,欲擇少年無妻者婿之,故一見,以為相女配夫之計耳。”紫函等不肯離水夫人,俱俯首垂淚。秋香更哭跪奏:“願終身不嫁,伏侍太夫人,不敢奉旨!”天子沉吟道:“男婚女嫁,乃常禮也。素父當勸諭之!”因即發駕回宮。

初一日黎明,金硯領詔赴滇。素臣假滿入朝,天子留入便殿早膳,亦有一碗豆腐,向素臣道:“真佳味也,不擾素父,將終身失之矣!”天子傳上皇恩旨,賜兩名降職太監,專司大門為門監。一名是冒神功,因廣西失守,撤回降職;一名是廖去病,因采選秀女得財,發覺降職。冒神功要來與葉豪等同事,已覺赧顏;廖去病是拷打逼詐過素臣的,更加羞懼。隨回府中,叩見水夫人及各位夫人及公子,好不慚惶。素娥,湘靈都是跪著廖監,受他淩逼的人,做夢也想不到,今日反來磕頭,口稱奴婢。正是:

狐威假虛曾驚獸,魚服聞雷已化龍。

三月初一日,吉於公、韋傑、易彥到京。素臣因於公係本府長史,家口不多,就住從屋;韋、易二人聽其另住候缺。初三日殿試,素臣回避。初五日傳臚,天子特召入朝,坐於屏風之內,把三個卷子遞與,說道:“三卷俱佳,而首卷尤簡括精當,非深於韜鈐者不能!且兩卷俱截然三策,首卷獨策天時,則綰地利人和;策地利,則從天時落脈,結歸人和;策人和,則雙綰天時地利,發明孟子之意,獨操兵甚之原。讀卷官皆推為壓卷,朕亦定為狀元,素父以為何如?”素臣揭開第一卷看時,見是龍兒筆跡,呈卷急奏道:“此卷字跡,有類臣子,臣不敢奉旨!”天子道:“正為是文龍之卷,故欲素父親見三卷之優劣,以見朕之非阿私耳!”

說畢,便要填寫名次。素臣俯伏於地,激切奏道:“以紈絝乳臭,壓天下英才之卷,遏賢關而沮士氣,臣死無日矣!”天子親手挽起,諒其誠懇,因倒下一卷;素臣力爭,遂置第三。素臣複力辭道:“鼎甲內臣子斷不敢居!”天子重違素臣之意,隻得複降一名,太息道:“他人以門戶升,而世子以門戶降,豈不惜哉!”

鴻顏寺傳唱:一甲第一名謝遷等三人上殿。天子謂謝遷道:“卿屢辭職,欲大魁天下耳,奈已被八歲兒得之。非素父力爭,則卿誌不遂矣!”因將龍兒之卷與看。謝遷初不肯信,及見龍兒三策,不覺咋舌驚魂。忙俯伏於地道:“臣自揣製義不如王鏊,策問或可爭勝,故妄想奪魁。不料文龍之文,雄博精要若此!伏乞陛下仍改文龍為元,臣不敢顏居其上也!”天子道:“卷已填定,安可改乎?”因即令上鼇。複問榜眼田寶道:“卿年若幹?曾否受室?卿父何名?曾否通籍?鎮國公夫人田氏,亦籍彰德府,是否同族?”

田寶道:“臣年十七,已有妻室,臣父田鳴,通籍為翰林侍讀。素臣妻田氏,即臣胞姊。”天子大喜,顧謂素臣道:“甥舅同登,殊可喜也!前日造府,何不令其見駕?豈素父亦避嫌乎?”素臣因將屢次訪尋不著,及麟兒逆料之言奏知。天子因問田寶,田寶奏對,與麟兒之意符合。天子拊掌道:“知舅者,莫若甥,朕喜得兩端士矣!”複謂探花王鼇道:“素父薦卿製義為本朝第一,會試已驗其言;惜策問步遜,非素父力爭,則不得鼎甲矣!”王鼇俯伏謝。

鴻臚寺複唱傳,二甲第一名文龍等八十二人上殿。天子謂龍兒道:“卿卷已定元。為卿父力爭,降居第四。但狀元本為卿物,宜一體占鼇,今科分作大小狀元可也。”

本朝令甲:狀元冠服,俱由宮中製造,因不知身材長短,故袍皆製長,而不縫邊。至臚傳之日,宮女二名,一捧宮袍,一捧剪尺針線,在殿伺候。俟傳出狀元,便替他披袍在身,扶上鼇頭。宮女跪於鼇旁,將金剪剪去兩袖及袍邊多餘之綢,用五色彩線縫好各邊,故得稱身。本科因有八歲進士,皇後複令宮人預製小冠小袍,以防著龍兒。宮人見點了謝遷,已打帳仍捧回宮;忽聽旨意,要一體占鼇,便忙把龍兒袍上鼇頭,裁剪宮袍,登時縫好。一樣插戴宮花,與大狀元謝遷,同出長安門掛榜,去赴瓊林宴不題。

素臣退朝,稟知水夫人。水夫人道:“我向來知道五個孫兒,武藝以龍兒為道,文章以麟兒為首,天文首鳳,地理首鵬,詩賦首鼇。會試墨卷,媳婦說是抄你歲考文字,怎殿試三卷,又足壓卷?”田氏道:“試三策,龍郎也說是抄相公的。”

素臣道:“我並未做過此三策題問。怎說是抄我的?”田氏道:“龍郎說是抄相公‘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的一篇孟義,他把來扯長了,化作三策。”素臣大笑道:“這小奴才好造化,怎偏撞著對頭帽子!皇上說別三策不能聯絡,龍郎一卷貫穿說得法,卻是這個緣故!我記得這篇孟義,也是考作,是十幾歲上不取縣名的文字,幾乎被他騙了一個狀元來,真怪事也!”水夫人太息道:“考三等文字,可中會元;考縣名不取文字,可中狀元!古人說:功名到手,方見文章。本朝百餘年來,不知許多元魁文字,埋沒落卷之中,真可歎也!”水夫人等正在慨歎,廖監傳進欽定賜婚名單,說是內閣奉旨抄送。看那單時,是:

冰弦,賜配南直華亭縣進士虞揮;秋香,賜配雲南蒙田縣進士淩虛;紫函,賜配浙

江烏程縣進士禹陵;晴霞,賜配南直無錫縣進士倪又迂;生勝,賜配北直宛平縣進士國

無雙。

時諸婢俱在房中,紫函、冰弦、晴霞、生勝各掩麵悲啼;惟秋香呆著,並沒戚容。水夫人暗忖:我托飛娘勸化,想已回心。因勸慰紫函等道:“婚嫁大事,況你們所配四人,內三人與吳江切近,一人又與賜第切近;與我等雖離而實不離,何用悲泣也?”一麵吩咐田氏等為諸婢整備嫁妝,阮氏替秋香準備,差文敏去探聽賜婚日期。方與素臣斟酌遣嫁之禮,忽見田氏房內夏蒲飛跑進房,報道:“太夫人不好了!秋香往後園投了湖了!”水夫人等俱如冷水澆背,震栗不已。正是:

死別願先從地下,生離不肯向雲南。

總評:

素臣不急慰龍兒,而急慰太夫人,乃至情至理。而鸞吹謂其忍心,此有天性人所為掩卷而長歎也!鸞吹且然,況下此者乎?不顧父母而惟恤子孫,茫茫天下,強半皆此輩耳,可慨也夫!

忽然報去,好教太夫人及公相猛喜一喜,天子猶以常情待二人也。不特不喜,反怒而欲撲,則賢者所難作者!落想如在天外,卻又深入情理,得勸教之大義,此為家正宗。

龍兒雲:“還有七個人坐在上首,何足為喜。”惟出自八歲兒,乃覺切聽。否則第一人便足滿誌矣!然視今之峨然丈夫,而幸得一第,即已神舞色飛者,相去奚啻天淵!

麟兒大言不慚,非素臣頂門一針,幾何不坐井觀天也?文無定價,猶醫卜之賣時,實為定論。至補筆之妙,則總評詳之。

柏氏一段,全為雲氏縈前拂後,乃知排山倒海之風,起於青萍之末。米魯之反,何筆氣炤,實如童謠,舉朝股栗矣。而素臣早定襲擒之計,其授計幹珠,尚不足奇,奇在孑然一身,浪遊貴州時,已灼知劉福之交通,阿馬坡、馬尾籠之出沒險要。有此奇人奇事,成此奇書奇謠,諸葛公所由於草中預定三分之局也。顧我亦曾為諸生,亦遊半天下,而兩眼如豆,視東失西,讀此不覺吐舌不收,汗流如洗!

寫鳳兒之智而知禮,妙在智囊一襯,便見素臣諸子,無非鶩鷲麒麟,隨落隨掃,隨掃隨生,筆墨之妙,難以口宣!

獨讚豆腐,不獨為寒儒生色,實見世人之厭常喜新、驚遠褻近。即一腐而慨之也,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宜素臣之知兵也夫!

廖監司閽,反向素娥,湘靈叩首稱奴,痛快淋漓之筆!

秋香投湖,亦是痛快淋漓之筆。其寫水夫人之盛德感人,不知不覺已到頂壁一層也。今人作文皆是隔靴搔癢,急當以此書藥之。

第一百二十四回 癡丫鬟辭婚投水 聖天子減膳求言

素臣忙著令人撈救,自己亦奔入園,隻見秋香如水淋雞一般,已被春燕救起,坐在初覽亭內哭泣。是日,春燕、秋鴻、天絲、小纏設席,替山東諸將夫人及金硯妻柏氏接風。春燕等已各買有仆婦,春燕有一個丫鬟久不在旁,疑是在園中頑耍,因潛入園內來尋。恰值夏蒲飛跑進來,喊說:“秋香姐跳了湖了!”夏蒲便入內稟報。春燕便急趕入園,隻見秋香已冒起水麵。春燕是海西幻民,熟於水性,忙脫去衣裙,跳將下去。秋香已複沉水底,春燕泅入湖底,撈著頭發,扶上岸來。一手挽發,一手扯住腰內汗巾,提至初覽廳內,將秋香肚腹卡在欄杆之上,吐出湖水,登時救活。素臣見已救活,便即轉身。

須臾,春燕領秋香進房,水夫人命賞春燕銀五十兩。斥責秋香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況可輕生戕害父母遺體?你平日要講孝道,怎這等不孝起來?賜婚是皇上恩旨,你不知感激,反生怨懟,更屬不忠!即你心有不願,也該據實向我說,何得投胡奔水?我因先太夫人遺言,另眼看待了你十餘年,不知感激,反累我驚嚇悲苦,是何道理?”

秋香痛哭道:“是秋香該死,懊悔嫌遲了!秋香原為感激太夫人恩德,才立誌終身不嫁,要服侍太夫人,前日已經麵奏太夫人托龍夫人苦勸,秋香已情願嫁人,接續父母氣脈,但不肯離著太夫人。今忽奉旨配雲南進士,遠隔萬裏,若隨夫回籍,便終身不能再見。又因已奉了旨,料是沒有挽回,一時情急,想不如死了,魂靈還隻在這裏,得依傍著太夫人,才做出這拙事來。如今被太夫人責備,已是深悔!秋香也顧不得羞恥,隻求太師爺作主,辭掉此婚,隨分配給一奴,隻要永遠服侍太夫人,就感恩不盡了!”水夫人與素臣等,俱不覺垂淚。

素臣道:“哥哥現經出仕,原該置妾,幫理家事;嫂嫂屢次相勸,哥哥執意不從。若得母親作主,命哥哥收秋香為妾,一則得以常侍母親,遂秋香之願;二則不致終於下賤,懟祖母之心;三則可以幫助家事,分嫂嫂之勞。不識母親意下如何?”水夫人因問秋香:“情願與否?”秋香道:“隻不要離太夫人,都是情願的。”水夫人因吩咐素臣麵奏辭婚,命古心夫妻擇吉收房不題。

是日,賀客填門,擁擠不上;更是龍兒遊街回來,百執事討賞;又湊著五色匠一百名,奉喚到府,替紫函等趕辦嫁妝;加以祭祖祭神,請東西兩宅諸親,犒合府酒席;還有無數皇親國戚,勳臣顯宦家,見小狀元迎過,無不垂涎,請了勢要官員,伶俐媒婆,爭先到門撮合。這一忙也就忙到盡情。更有騎著快馬,打著火亮,趕來說親的,見柵欄府門,方才轉去,打算明早再來,正是:

俗情大抵皆趨勢,賢士無人不愛才。

鸞吹見庚帖紛紛而至,把安樂窩內一張花梨大榻,高高的堆滿了,心裏又喜又驚;喜的是親已許定,得此快婿;驚的是未經出帖,怕有變頭。急問水夫人道:“小狀元是女兒的女婿了,怎又收下這許多庚帖?求母親作主!”水夫人道:“一言即出,龍郎自然是你的女婿。這些庚帖,是因一時沒有定婚憑據,合他們辯不清楚,強椏在這裏的。明日急急的刻出齒錄,注明聘東方氏字樣,先回絕了他們,再擇吉日行聘就是了。”鸞吹方才放心。

素臣忙到三更,方向藍田樓安寢。問龍兒:“母舅寓在何處?明日謝恩後,自然要來謁見我。謝下朝,當先到他寓所一拜。”龍兒道:“舅舅寓在內城絨線胡同。好教父母親歡喜,連舅婆也在京,明日一早就來看婆婆哩!”田氏大喜道:“怎舅婆也進京?”龍兒道:“舅舅從小沒離過舅婆又想看母親,故此同進京的。”素臣道:“會試舉人,不寓前門外,就寓國子監及東城,他反寓在西城,所以再沒處訪尋了。明日叫文敏、文惠、秋葵、秋蘿押轎去請,他們起身必不能早,隻怕我到那裏,還見得著嶽母哩。”田氏喜到極處道:“報龍郎中小狀元,那有聽見母親在京的快活哩!”

次日,素臣、龍兒俱五更入朝。飛娘亦五更出府,去見白夫人,將龍兒中小狀元,庚帖堆滿一榻,鸞吹著急惟恐有變之事說知,道:“文爺五子俱是神童,太夫人說,文章以麟兒為第一,怕不中真狀元嗎?那三個俱有親事,隻麟、鵬兩公子未定,與兩個侄女,郎才女貌,天生一對,該作急請媒說合,若被別人先下了手,就懊悔嫌遲了!”白夫人道:“文爺恁般顯貴,兩公子如此聰明,不知可肯俯就哩?”飛娘道:“文爺是何等人,隻論門楣,不揀對頭的;況與大哥相好,妾身再竭力攛掇,包管便成!隻要趕早,休被長手臂的先掇了熱鍋兒去!”白夫人連連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