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回 兩抄落卷小狀元再占鼇頭 一語驚天大駙馬獨蟠龍腹(1 / 3)

水夫人大驚,田氏及璿姑等俱失色喊救。素娥忙用拿法,屈著大指,跪入龍兒左手腕百會穴中,盡力一拿。龍兒大叫一聲,哭醒轉來,手足忽複發搐。鸞吹正歡天喜地趕來叫喜,忽見這般光景,渾身如澆冷水,問知緣故,向水夫人哭道:“母親怎把女兒一個文武全才的女婿,嚇得這樣!如今怎麼處呢?”素娥道:“不妨事,是驚氣入心,痰湧厥暈。被妹子一拿,痰已落下,故得醒轉;驚氣未散,故複發搐。隻消取朱砂三錢,蟬腹七個,燈心二十寸,將朱砂懸胎煮服,即可愈矣。”紅豆、天淵俱說:“剛起一數,是立愈大象,還有大喜在後。”

鸞吹方略放心。鵬兒忙回房去,與生勝並備湯藥。素臣知道,急趨進房,安慰水夫人道:“這小奴才自作自受,如此大膽,即死亦不足惜!況隻受驚發搐,斷不至死,母親休得著急。”鸞吹道:“二哥你怎這等忍心!憑怎樣不好,也隻八歲的孩子,他有本事搶元奪魁,就該歡喜。可憐被母親幾句重話,就嚇得這個樣兒,還說他膽大麼?是妹子的女婿,妹子要作一分主兒,要求母親垂憐,寬恕他一次。二哥若要打他,妹子情願代打。”水夫人道:“我也深悔在這裏,我因他蠻皮勇力,竟忘他是八歲的孩子。他這事犯得大了,來求告,我若一口就許他,恐他恃有護符,便至肆無忌憚。那知他究是小孩,經不得嚇,就到這個田地。此次自然寬他,隻他好起來,大小姐這些話,卻不可使他知道,長他之智。你說他是你的女婿,可知是我的親孫,是你二哥的塚子哩!為祖、父的,那有不憐愛子孫之理?愛而勞之,方不是禽犢之愛,大小姐不可不知也。”鸞吹含淚受教。

秋香道:“文仁、文義傳稟進來,報人在外發急,說是隻報得王會元一家,連第二名田老爺還沒去報,先趨太師爺府上的,怎不發放他們?”水夫人道:“快吩咐張順犒賞,我們因亂著龍兒,竟忘了這一節了。”張順連忙打發,報人爭多論少,張順道:“世子瞞了太師爺,太師爺大怒,要重處,世子嚇得厥暈了去,這會子還沒救醒,你們兀是一千五百的瞎討嗎?”報人伸出舌頭,縮不進去,一哄而散。

裏邊鵬兒已煎好湯藥,素娥灌服下去,不多一會,便住了搐。須臾,蘇醒,看見素臣在房,忙跪下去,隻顧發抖。鸞吹慌忙抱住道:“婆婆已許下寬恕你,不打你了,休要害怕。”水夫人也怕複發驚搐,安慰道:“已與你父親說了,饒你初犯,以後斷乎不可。冬梅,可領到我床睡一會,要吃粥,可把粥與他吃。”龍兒心頭一塊石頭,方才落下,向水夫人、素臣俱磕了頭,進裏房了。

麟兒隻顧扯田氏衣襟,田氏方向素臣道:“報子說第二名進士姓田,相公可問一問,是兄弟不是?”素臣道:“我竟忘了!”因傳信出去,並問會元之名。須臾來說,報子已去,抄有全錄。素臣看第二名果是田寶,會元是王鼇,謝遷亦中經魁。田氏大喜,麟兒亦喜形於色。

不一會,張順傳稟:“禮部請世子赴宴。”水夫人道:“龍兒驚病初愈,去收了宴來罷。”因令文恭去領宴。合府男人,自任公至山東十二將,女人自任母至碧蓮、翠蓮,俱來道喜。素臣、田氏內外接待,正忙不了。忽報聖旨到來,素臣出接,卻是懷恩口傳之旨。文恭稟道:“奴婢到禮部,禮部說別位不到盡可,獨世子是奉旨要到的。因同奴婢到宮門去回奏,才差戴老公公來的。”懷恩道:“公相錯怪世子了!那日,太皇太後知道世子已經開筆,便問他可會做表判策論,世子說是都會,就對萬歲爺說:‘幾時考他一考,若中得進士,便欽賜舉人,送入場中。若中出一個八歲的進士,也是千秋佳話。’故於初七日召進宮去,考了他一篇四書文,一篇經文,一道策,一篇表。日頭還在天上,就都做完了,又做得好,把萬歲爺就喜壞了!便教內監悄悄送入科場,不許泄漏。完場出來,萬歲爺說:‘二場都好,頭場頭一篇,還有會元指望。’吩咐世子回家,一字休題,等忽然報去,好教太夫人及公相猛喜一喜,那知反害了世子!萬歲爺見了榜,就傳到禮部:別的進士不到便罷,獨第八名文龍是必要到的。本朝百餘年,從沒八歲孩子赴聞喜宴的,也可傳為儒林佳話!方才禮部來奏,萬歲爺著急得了不得,特令懷恩來傳旨,說病若稍愈,必要去赴宴的。”

素臣道:“學生若知道這段情節,感激皇恩不盡,也沒這場意外之病了!如今病雖初愈不知可能勉強承旨,待學生進去看來。”素臣進來,把懷恩之言,細述一遍。水夫人道:“如此,便非其罪矣!他先一字不提,致有此事。但病雖小愈,不知可得著勞哩。”素娥道:“他是急驚,驚退即愈。方才去看他,已坐在床上動手動腳的做那八字動功,怕甚勞他!他嚇得要死,也叫他去快活一快活來。”素臣連忙喚出,隨著懷恩而去。

到夜,紗燈彩仗,鼓樂喧天的,送將回來。二十四名小內監,捧著金蓮寶炬,禦賜彩緞金銀,果品茶食,靴帽袍帶,紙墨筆硯,及諸般玩器。龍兒帽插金花,身披全彩,麵上吃得紅馥馥兩個小腮,進房拜見水夫人等。水夫人道:“不過中一名進士,怎當皇上如此厚賜?”龍兒不敢答應。小內監道:“萬歲爺說,累世子吃嚇,與太皇太後、皇後、皇妃各位娘娘賞賜補苦的。”素臣忙忙的賞犒內監人等去後,領著龍兒到祖廟,裝點香燭,拜謝祖宗。令文恭、文寬掌燈,去拜見古心、始升夫婦。阮氏謂三子:“你看兄弟這般光彩,可也眼熱?”三子道:“孩兒隻不得進場,若進場去,也包管奪得幾名進士!”始升已預備酒筵,留龍兒小酌。

鸞吹笑脒眯的看著龍兒,越看越喜,問道:“你去赴宴,心裏可也喜歡?”龍兒道:“有七人坐在侄兒上首,何足為喜?足喜的,是謝老伯口口聲聲的叫侄兒年兄。”始升讚道:“好誌氣!包管殿試便是狀元,我替你定下彩頭在這裏。”因在袖中,取出一個金錢,麵上‘狀元及第’四字,輪廊分明,一條金索雙貫,親手套在龍兒頸上。鸞吹取出花紅,加插兩朵金花,加披一幅大紅縐紗全彩,著兩個童兒,兩丫鬟,掌著四盞絳紗燈,送龍兒回宅。

是晚,素臣即宿藍田樓,問龍兒:“見了母舅,可曾道達父母想念之言,問明舅舅不來之故?”龍兒道:“舅舅並不曾來赴宴。”素臣道:“是惟恐一赴宴,便要即到我家。大約不出麟兒所料。臚傳後,方來見也。”田氏道:“麟郎,你看哥哥今日光景,可該認真讀書?”麟兒道:“讀書原不為科名,若但說科名,非孩兒所難也!”素臣道:“小子輒敢大言不慚,汝等依傍門戶,將來取科甲自易。但以我之文,尚屢躓場屋;日京之文,尚不得一衿;況汝等乳臭,未識文家之奧乎?”龍兒道:“不敢瞞父親,孩兒頭一篇文字,即是抄父親的窗稿。皇上看見,把舌頭都吐了出來,說必定會元。看到後兩篇,說可惜力弱了些,隻可望會魁。”

素臣道:“會試首題,正是我那年歲考題目;那篇文字,是考在三等中間的。婆婆疑我荒廢,欲加責罰,後見了那文,方說是試官之過。可見文無定價,亦猶送花之賣時耳!”龍、麟兩兒,方不敢視取功名如拾芥矣。

次日,素臣、龍兒謝恩,謝賀客,見主考房師畢,回府。文義報:“山東諸將家眷俱到,已見過太夫人,要叩見太師爺謝恩,並見世子賀喜。”素臣辭謝,令各婦從屋,吩咐備二十六席,分送奚奇等十二將,以兩席賞金硯夫婦。至晚,諸將夫妻俱到宅門謝酒,一概回去。惟金硯、柏氏欲進內服役,苦苦求見。素臣準其進見,不準服役,令設單,行四拜禮。金硯不敢。素臣道:“你已是朝廷命官,文恩、文容都是如此,何況你夫婦也。”

金硯隻得同妻登單,四拜起來。柏氏見素臣看他一眼,想起當年之事,忽然羞恥,一朵桃花上臉,登時頭頸俱赤。素臣覺著,慌忙遣出。進與水夫人說起:“又全家妻妾,原有良心,隻為被又全逼勒導引所致。家中仆嬪婦女,常聞母親訓誨,但無可虞。隻愁雲氏一人,淫蕩受用慣了,今又另居一宅,隻朔望來見母親一麵,恐其邪心不改耳!”水夫人道:“我初時也是愁他,以後知道尚是中人之資。他自歸容兒,還未同房,可知其非妖淫之物也。”素臣問是何故。

水夫人道:“他因守景王三年之喪,賽奴再三捺勸,才許期年以後。前日進了新宅,容兒等因文恩已成人道,與本府家人,山東諸將替他送房,多吃了幾杯,要去強奸雲氏。雲氏不從,幾乎弄出性命幹係來!這都是賽奴之言,故知此女尚是中人也。”素臣大喜道:“孩兒前在文華殿,見他得了賜配容兒之旨,連連磕頭,那種歡喜感激之狀,孩兒心甚勃然。不念景王之寵愛,而喜遂其私情,不特淫浪,而且無良,故深以為憂。今能如此,乃知前日之喜,為得全性命之故,還是人情之常,不足慮矣!”

次日黎明,車駕忽然臨幸,素臣慌忙出迎。一進府門,便問:“何處可以密談。”素臣引至日升堂書室。天子把女官、內監都遣出外,方說道:“倭國王源義降表已至,願原世為不侵不叛之臣,表辭極謙,貢禮極重,朕隻受其土儀,將木秀等釋還,此一事也。不過令素父知之,非欲就商之事。特來求教者,是貴州、雲南兩省之事。貴州副使劉福奏:普安州土判官隆暢妻米魯造反,自號無敵天王,出入建黃鉞。一月之內,聚眾數十萬,攻破省城。巡撫錢鉞,總兵官焦順,俱為所執。都指揮吳遠出戰被擒,幾有破竹之勢。更結連雲南孟密土婦曩罕弄,亦偽稱天娘子,大掠孟養,逼脅木邦八百,與為聲援。哈國公沐昂往撫不受,飛章告急。數年前童謠有‘隻知豬能吃糯米,不知糯米醉殺豬’之說。朕想:豬與國姓同音,糯米亦稱元米。豬吃糯米,已應太祖滅元之?今貴州反婦適名米魯,魯糯聲同,懼其複應童謠末句。閣臣樞臣或議撫,或議剿,朕不能決。因素父尚未滿假,故特親造,專候素父裁決。”一麵於袖中取出兩省奏章。

素臣看畢,奏道:“以臣愚見,曩罕弄可撫,米魯不可撫。曩罕弄因不肯受其侄罕落法節製,故叛木邦,逐宣慰。掠鄰夷,尚無大惡並辱及中朝也。米魯則與營長阿保通奸,毒殺其夫,逼前子隆禮烝己,淫惡極矣!今更僭名其居曰承天,稱尊號,改服色,大敗官兵,擄執大臣,其辱中朝矣!臣前至貴州,即知其與副使劉福交通。奏中之言,尚未全實,即果聚眾數十萬,亦烏合之徒耳!臣平田州時,因其逆跡未形,難以並治,故但授計幹珠、開星等,令其不時偵探,俟逆跡一著,即遍發露布,假稱臣自領大兵自川赴剿。彼聞臣至,必膽落歸巢,為據險之計。令幹珠輕裝出奇兵,襲之於阿馬坡,伏鬆紋於馬尾籠擒之。一切地勢險要,兵事機權,已俱詳悉口授,幹珠、開星既能領悟,神猿複有暗解。大約二十日後,即得捷報;一月之內,事可大定。今隻須草詔書兩道,一拿問劉福,一撫諭孟密,著金硯馳赴軍前,令幹珠等奉行。米魯既擒,則曩罕弄震懼,臨之以兵,自即受命。劉福一拿,米魯餘黨無所倚恃,亦不複竊發。然後選兩重臣,易換兩省巡撫,為善後之計,便永無後患矣!”

天子大喜,出位揖謝,以手加額道:“此天以素父賜朕也!議撫者,不特養癰辱國,彼亦必不受。議剿者,議發京軍三萬,雲、貴、川、廣兵十二萬,勝負未可知,而京軍則往返跋涉二萬裏,四省兵亦皆千裏裹糧,供費不資,勞苦至極。與不發一兵,不籌一餉,而已決勝於萬裏之外者,相去奚啻天淵也!朕因童謠所惑,心膽俱懾;聞素父一席話,如釋重負矣!素父可即為朕草詔。朕前次未曾入園,可令大駙馬隨朕一遊後,將擾素父之飯,須以素父每日自膳之饌進,若加一品,朕即斷斷不食也。”素臣領旨,令文恭等清園,喚出鳳兒隨駕,自己忙去草詔。

天子入園周覽,來至星台,見台下石級邊俱圍以木柵,柵門封鎖,封皮上標著“二月初九日封”字樣。天子問鳳兒:“此台係朕特建,與汝母子觀星望氣者,何以封鎖至今?”鳳兒奏道:“臣父因台上可見宮中,故行封鎖,惟許臣母一人得上。臣母因家冗未登,故仍是原封。”

天子令開封上台,問隨來宮女、內監:“那一座是乾清宮?那一座是交泰殿?”直問到仁壽宮止。女官等定睛細視,逐一指出。天子諦觀大笑,問鳳兒:“日與地孰大?”答曰:“日較地大五倍有餘。”問:“地與月孰大?”答曰:“地較月大四倍不足。”天子道:“如此,則月比日小至數十倍矣,何能掩日而使蝕耶?”答曰:“日行三限,較月行三限,俱約高至二十倍。高則大者覺小,下則小者覺大。故能掩而使蝕也。”問:“日月蝕有定算乎?”曰:“有定算。”問:“古何以有當蝕,不當蝕而蝕?”曰:“此曆官之誤耳!”問:“既有定算,何用救護?”曰:“古人幾杖盤盂有銘,皆以警其心也;況日月相淩,天象可畏也!”

問:“今曆有誤否?”曰:“有誤。”問:“何以致誤?”曰:“誤在差數不備,實則視測不明,並以橢圓為渾圓。”問:“橢圓如雞卵乎?”曰:“誠如聖諭。”問:“雞卵子外何物?”曰:“無物。”問:“何以知為無物?”曰:“見者為有,不見者為無,六合之外,存而不論,不可得而見者,亦不可得而有也。”問:“山海之高深可測乎?”曰:“山高可測,海深不可測。”問:“何故?”曰:“亦由有見有不見也。山高可見,故可測;海探不可……”鳳兒說到那裏,頓了住口,隨改說“海深不可視,故不可測。”天子覺有緣故,問“何故頓口,而改‘見’為‘視’?”鳳兒跪奏道:“禮雲:‘二名不偏諱’。若一語內全犯太上皇帝禦名,臣實不敢!”天子登時汗流浹背,滿麵發赤,愧謝道:“卿智而知禮!朕不如也!謹受卿教,不敢得以童子視卿矣!”自此以後,天子皆稱鳳兒為卿,不敢以爾汝稱之。各女官、內監見天子如此致恭,都麵麵廝覷,驚異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