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越近,心越跳蕩,淚越垂掛。鸞吹定睛細認,帶著哭聲,說道:“賤妾鬥膽,請問公主尊名?籍貫何處?父母何人?謝姓是否本姓?何以得封郡主?又何故見妾垂淚?”公主道:“愚嫂本籍浙江,六七年前於西湖落水,為謝姓內監救歸楚府,楚王認為義女,賜名紅豆,勝若親生。攜帶入朝,奏對稱旨,賜姓封君,教授諸妃嬪公主有功,曆晉郡主。出水後。謝監以丸藥一粒灌服,大吐不止,將以前之事全然失記,竟不知本身父母何姓何名,連自己原名、年歲、月日生時,亦不記憶。不知何故,一見姑娘,既若舊曾相識,不知不覺的心頭跳蕩,鼻眼發酸,淚自流出。請問姑娘,何以同一垂淚變色耶?”鸞吹道:“賤妾因公主麵貌,酷似失散之舍妹,心頭不覺跳蕩,眼中不禁垂淚。據公主說來,盡有與舍妹相合之處。但舍妹本籍江西,公主本籍浙江,則又不同耳。”
鼇兒從旁插嘴道:“母親既把落水以前之事全然忘記,何以獨知本籍為浙江?想隻據謝監之言,即以救起之地為本籍耳。焉知非本籍江西而在浙江耶?若落水時所穿戴簪飾衣物,尚有存留,或身有暗記,即可指識也。”紅豆失驚道:“此得毋所謂智囊者耶?實因謝監說從西湖救起,故以浙江為本籍。落水時穿戴之物,大半俱存,亦因欲為尋親之據,故謹貯一匣,現在箱中。身上亦有暗記,俱可指識也。”素娥道:“妾身一見即疑及,至姐姐出來,與公主兩人那種至性相感之狀,便認真有五六分;更說到六七年前也在西湖落水,失記以前諸事竟認真有八九分了。公主那時穿的是一件……”鼇兒忙扯衣襟住道:“二母親不要先說,該齊集親來的內監宮女做了證見,並齊集先賜的內監宮女做了公中證見,請母親取出衣飾原匣,然後逐件說出比對,才見得不是假冒哩!”
素臣笑道:“你這小奴才,隻管插嘴插舌!衣服逐件說出,開匣一對,便見明白。要齊集內監宮女做甚中證?是誰要冒認姊妹,有這許多鬼張鬼智!”鼇兒失色,跪地認罪道:“孩兒不合插舌多言,望父親寬恕一次,以後再不敢了。至孩兒欲令內監宮女作證者,非敢故作張智,實以絕楚府之疑也。楚王既愛母親勝於親生,一旦忽有本生親人認去,其心必不快;王妃婦女之見,尤必致疑,母親所憑者,隻衣飾記色耳。若不憑眾認,則必疑及串捏,竊恐嫌隙自此生耳!”素臣道:“雖未必然,亦遠慮也。”因稟水夫人,如其言,令人傳集。須臾,新媵內監四名,宮女八名,楚府宮女四名,及原賜並隨媵郡主共監十八名,宮女二十名,俱至。紅豆令楚府宮女上樓開箱,抱出一匣,匣上封皮封好,上寫成化十年六月二十日封。緣紅豆每年於夏伏內曬晾一遍,即封固藏好,故尚是隔歲封條。素娥已與鸞吹開出一單,素臣令眾內監宮女看明,是:
白玉無花捺頭簪一枝,赤金並頭蓮簪一枝,赤金佛手環一對,赤金韮邊無扣戒指一
對,藕色杭鯪襯一件,月白杭綾麵光絹裏夾衫一件,白棉綢衫一件,短衫一件,織金鑲
邊宮綠綾裙一條,大紅綢麵絹裏夾褲一條,白棉綢襯褲一條,白綾繡花膝衣一雙,平底
大紅素緞鞋一雙。
鸞吹袖中複出簪環,亦擺放桌上。紅豆見單,複見簪環,大哭道:“姐姐,你妹子今日才知生身之處也!”鸞吹淚蔣如雨。忙開匣看時,逐件提出,隻少一枝玉簪,一件短棉綢衫,一條襯褲,一雙膝衣,餘俱與單開符合。把那簪環比對,更是一手造成,毫無分別。然後抱住紅豆,哭做一團。素娥道:“公主右肘凹,有一碧玉鉤形,左手肘凹,有朱砂痣三點,也該驗明。”鸞吹道;“你以後該叫三妹,不該叫公主了。”於是紅豆稱素娥為二姐姐,素娥稱紅豆為三妹。
素臣遣出內監。單留宮女。紅豆挽袖出肘,果見兩肘凹內,有赤痣三點,及碧玉鉤形。驗明,仍令內監入堂。素臣道:“公主乃未澹然老爺幼女,於成化三年三月初六日在西湖遊湖,因後山發蛟,與未老爺及大小姐東方夫人同時落水。未老爺被家人救起,大小姐被我救起。獨公主打撈無獲,不想得入楚府!今日姊妹重逢,是你們親眼見的,我當奏聞聖上,你們具是見證。若有一毫疑心,不妨指出,勿口是心非也!”眾內監宮女俱道:“這是千真萬真,奴婢們眾眼共見,並沒一毫疑心的。隻看大小姐合宮主眉目口耳,不是天生一副?若非同胞,豈能相像若此?怎敢口是心非呢?”
紅豆與鸞吹、素娥以姊妹禮相見畢。紅豆問自己名字及生年月日,鸞吹道:“你今年十四歲,是九月初七日寅時生的。母夢金燕投懷,故取名金羽。”紅豆道:“妹子被救入楚府,都說不是六歲,即是七歲,父王母妃便定作六歲,如今也箅是十四歲。因無真生日,便把救起重生之三月初六日當了生日。今日才知自己生辰。妹子名金羽,今所居之樓,恰好是鳳羽樓,豈非天數?”水夫人道:“還有奇巧之處:我兒乳名玉佳,媳婦名藍翼,公主名金羽;我兒夢玉燕投懷,媳婦夢翡翠投懷,公主夢金燕投懷;我兒生於九月初五日子時,媳婦生於九月初六日醜時,公主生於九月初七日寅時;我避難居大小姐莊上,彼時隻有媳婦一人,而浴日山莊各樓閣,即有公主及四媳之名。至皇上賜此第,仿山莊樓閣之名,為各樓匾額,恰好又補出‘藍田’二字,在聖意不過取姓,而豈知更暗合媳婦之名,豈非皆天數乎?”
合堂人聽說,無不驚為神異。五子心中又各知田氏之名,知所忌諱,更是歡喜。紅豆複請洪儒、素文見禮。洪儒家中僮婢,亦俱叩見。是日,紅豆之喜固到盡情,鸞吹之喜亦真竭致,合府之人,眼見骨肉奇逢,個個眉花眼笑,嘖嘖稱奇。紅豆急修箋奏,遣內監往宮中及楚府投遞。素臣亦進宮奏聞。天子大喜道:“公主得事素父,遂彼素願;所不足者,惟昧於所生耳。今幸珠還合浦。何快如之!其加贈未一飛為禮部尚書,妻妾俱贈二品夫人,賜祭一壇,以伸公主孝思。但楚王及妃,愛公主勝於親生,忽聞此信,殊難為情,素父當急往慰之。”
素臣謝恩畢,即往楚府謝親。楚王備宴款待,席間細叩公主認姊之事,素臣把情跡細述一遍,楚王慨然道:“寡人初閱公主手箋,兩手俱震。傳問隨媵四女,所言情節,與素父所述略同,此正無複可疑。特寡人暮年無倚,為可悲耳!”素臣道:“殿下何出此言?公主雖知有本生,而感激殿下養育之恩,同於山嶽。恐殿下稍有芥蒂,小婿故貿然而來。公主在膝下數年,殿下豈猶未知其人,而以為忘本者耶?今於歸小婿,小婿又豈忍令公主為忘本之人耶?”楚王麵有喜色,說道:“寡人隻有一女,於歸趙芮。趙芮本非端人,郡主又專瞃其夫,寡人勸之不聽、誡之不從,久已置之度外,幾絕往來。公主一心為國,其待寡人及王妃,又盡誠盡孝,如親生父母,故寡人與王妃愛之,亦遠勝親生。公主既昧於所生,謝監又已物故,寡人以為天賜,實倚為半子之靠。素父前在長沙,合府俱盡心伏侍者,一為國家有事,倚仗素父;二因公主彼時即有擇木之意。寡人因年不相當,曾為勸阻,而公主委曲進言,慷慨明誌。寡人為其所感,故先有約言,後奏皇上,為賜婚之事。因公主必欲俟寡人回京,故遲至今。孰意昨晚才得了向平之願,今早即驚聞趙璧之歸耶?今聞素父之言,此憂可釋。但恐將來回府,王妃疑團難破,尚費寡人辭說耳!”素臣道:“小婿與公主存心,久蒙殿下洞照。即未公、未母現在,亦不敢厚於親生而薄於恩養,況隻其姊在耶?”楚王方才釋然,殷勤勸酒,盡歡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