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紅豆進脯湯。水夫人問雪,紅豆道:“此刻雪勢漸小,然已三尺有餘矣!”初六日,遺珠、湘靈早晚進脯湯。水夫人是日吃有兩碗米粥,精神更覺好些。初七日,鸞吹、蛟吟趕到,掛著滿麵眼淚進房,見水夫人顏色神氣,不似病危之狀,才把淚收住。問起根由,方知因吃脯揚開了胃口,下大雪解了愁腸的緣故。是日,天淵早進脯湯,鸞吹晚進脯湯。夜裏,水夫人一覺醒來.見素娥跪伏床沿,沉沉而睡。因念其專司湯藥,數月來衣不解帶的伏侍,心甚憐之。恐其受寒,不知她身上衣裳厚薄,在被內伸出手去,摸她臂膊。素娥睡中閃縮,口內帶著呻吟之意。
水夫人起疑,將手輕輕探入其抽摸著臂上紮的綢帛,愈益疑心.暗想湘靈也進過脯湯,因湘靈睡在裏床,複翻轉身,去摸湘靈之臂,又恰好摸著綢帛,情知割股療作湯的了。想頭一次是龍郎進的湯,明日隻須根問他,便自明知。因喚醒素娥,令其床上睡了。素娥自怨自艾,怎的落睫?被水夫人催逼不過,隻得在外床側伏,驚心吊膽的,惟恐睡去,致誤湯水及便溺等事。卻因之極心寬,見水夫人熟睡,不知不沉的又睡去了。
緣自十一月水夫人病勢沉重,每夜便輪流三人,一在裏床,一在腳邊,一在床下,替換伏侍,俱是目不交睫的守候。自初五日病有轉頭,初六、初七,一日好似一日,大家把心放寬,久勞之人,遂致落睫。此夜複輪著璿姑,坐在腳邊,亦有睡意.水夫人連摸兩人之臂,俱未知覺。
次日天一亮,水夫人即吩咐:“自今日起,不吃鹿脯湯!”麟、鳳兩兒聞信趕來,說道:“鹿脯尚多,婆婆又愛吃,怎忽然不吃起來?”水夫人道;“即果多,亦斷不吃!”鵬兒、鼇兒亦進房跪勸,江娥、湘靈亦勸再吃幾日,水夫人執意不從。龍兒進房複勸,水夫人道:“你是作俑之人,還敢來勸嗎?且問你臂上,因何有帛纏紮?”龍兒跪地抵賴,說:“偶然挫臂,揉碎了些浮皮,故用帛紮之。”水夫人益信請人割股是真,因道:“到此時你還敢狡飾,豈以我為虎狼,專食人肉者乎?你因挫臂紮帛,沈媳、任媳又為何來?”龍兒嚇得麵如土色。素娥、湘靈亦俱失色而跪。
水夫人令宮女一齊扶起,說道:“此出你們孝思,豈反見怪?但盡孝之為,君子不取!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全而受者,當全而歸之。如果不悖於禮,而足以盡孝,則古人之聖賢必有先為之者矣。生事之以劄,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此為大孝!以人肉食其親,可謂禮乎?不可謂禮,而顧可謂孝乎?設不幸而戕肢體、傷性命,則不孝益甚矣!兩媳熟聞我議論;劉媳穎悟,受益獨深,想亦不出此;其餘恐難免矣。你們把割股之人,並始末根由,還是不約而同,還是互有成議,俱從實說起!”
龍兒道;“孫兒到家,見婆婆病勢甚重,父親亦在危急,姑娘諸母俱羸瘦失形,恐婆婆設有不測,一家性命難保。一時情急,為此愚人之事!不意婆婆以為適口,便回房去,想要再割。卻見桂姨在房,已前有肉湯,令孫兒送進。以後便是諸母陸續進湯,是否相約?抑或不約而同?孫兒卻不知道。”素娥道:“桂姨說,知道世子沒有陛見,賜鹿脯是假,疑是割股,進屋偷看。見罐內有肉,便也割臂肉煮湯。見太夫人愛吃,甚是歡喜,私向側媳說道:“‘割膠序親是真。現在世子割臂肉煎湯,太夫人胃口便開了許多!’側媳愚昧,便也割了臂肉。雖是秘密,事經三人,眾姊妹們便都知道了。側媳之後,便是三妹。初六姑娘合任夫人,昨日郡主合大姐,今日麟、鳳,明日鵬、鼇,後日鳳姐、蚊姐,俱是爭定的日子。十一日起,周而複始,直等大夫人起了床,或是用了飯方住。”
水夫人駭然道:“幸我無意中察出,不然,便把人都吃盡了。豈非怪事?豈不怕人?”因見諸女媳俱已進房,顧問紅豆道:“公主,你是極明理之人.怎也附和起來?”紅豆道:“十月內桂姨就向媳婦說割股療親之事,媳婦還破解他聽。過後見婆婆病重,相公勢凶,諸姊妹俱疲乏不堪,情急智短,便隻顧想起桂姨之說,欲為僥幸之計了!及知龍兒割臂作湯,婆婆服之,即有轉頭,桂姨、二姐踵行俱效,便想愈得婆婆之病,而全相公之生,即割肝剖腹,亦所甘心,況區區臂肉乎?故遂越禮為之,伏惟婆婆原恕!”
水夫人太息道:“子媳之事親也,生而敬愛,死而哀慕,平平無奇,而造乎其極,即至奇至神之行!無論割肝剖腹,大悖常經;即割肱割股,皆愚夫愚婦之所為,非庸行,即非孝道也!夫冠子於阼,以著代也;娶歸之家,三日不舉樂,思嗣親也。自子之冠婚時,已示傳之義,況年逾六十,子又生子,孫又成婚,而尚不可善終以歿乎?龍郎年幼,桂姐性急,猶不足責;諸女諸媳,皆敦詩說禮,達古知今之輩,何以亦為此愚而無益之事耶?”
秋香不服道:“不要說古為相傳,割膠療疾之事甚多;即如太夫人每日隻吃一兩口米飲,各夫人千方百計,熬那蓮子、百台、梅糕、杏脯、麻茹、冬筍、天絲、黃芽、紫菜的鮮湯,太夫人呷一口,便不能下咽。獨世子臂肉,便覺香甜,吃了半碗還是討要。以後每日兩次進湯,都覺香美,一日一日的精神好將起來,怎說是無益之事呢?”
田氏正送上米粥,說道:“婆婆話講多了,且請吃粥。桂姨隔一日請教太夫人罷。”水夫人吃粥後,複說道:“龍兒騙我出自太皇太後親手製造,我心中感激已有甘食之意;再出自他一片愚誠,故頓覺湯味之香美;至夜得有大雪,心結一解,始得日漸輕減。以後所進,既皆出備人誠悃,又值我心寬之後,自俱覺可甘。而果否有益於病,殊未定也!若臂肉必可療疾,則大孝如舜、文、曾、閔,應有割股之事,而古之孝子,亦皆無先歿之親矣!’
秋香道:“就是那大雪,也是世子求下的。世子割臂之後,聽見太大人說,除非甘霖大沛,心結才開。世子回房,便跪在院中禱祝。跪至一更,彤雲密布;跪至二更,朔風吹起;跪至三更,大雪紛紛而下。世子滿身是雪,還跪不起,被使女們催逼不過,才走進房,立在窗前,直看到天明,笑到天明。這不是孝感天庭,才降下這大雪?人事不可不盡的,怎見割臂定是無益呢?”
水夫人道:“人事是禮所當盡之事,然亦隻盡人事以待天,非謂盡人事而必可挽回天意也!據你說來,則龍郎之割臂,乃愚孝也,禮所不當盡之人事也;其禱雪,則誠孝也,禮所當盡之人事也。至於雪之得與不得,則有數存焉。龍郎特會逢其適耳。我自五月以來,無日不禱雨,至臥床乃隻心禱。玉佳亦然。皇上亦自七月禱雨至今。太皇太後及兩宮,聞我病因幹旱,亦於宮中日夕祈禱。諸女媳及爾,亦何嚐不禱?而點雨不下,纖雨俱無,日色紫赤,光芒如煙如火。較爾所雲跪至一更,彤雲密布,二更起風,三更降雪者,何相反至於若此?豈諸人之禱皆至不誠,不特不能感格,反若上幹天怒;獨龍兒之禱,誠而能格耶?愚民之奉老、佛也,禱而不應者十百,禱而應者,一二;即或有屢禱屢應者,豈佛、老之靈耶?皆會逢其適耳!堯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豈不能極誠而禱?而氣數所至,非人力所能回。設百姓應受久荒,我病應成不起,則雖有百龍郎,禱之何益?君相之於民,子之於父母,皆不言氣數,當以身任挽回事。故雩宗以祭水旱,金臄以告先王,禮所不廢,古有行之,何嚐謂人事不宜盡耶?特不可盡禮所不當盡之人事,如割臂等事耳!總之,從古無不歿之親,人子無身殉之孝!必誠必信,實送死之常經;割臂割肱,乃愚人之自用。知賢者俯及之道,自不蹈匹婦溝瀆之為。以禮製情,而不以情越禮,斯庸行而非畸行,大孝而非小孝耳。汝等其謹識之!”秋香方始折服,紅豆等俱歎服愧謝。
初九日,東米運到,便停了樂輸,以留富於民,賑糶俱用東米。百姓先已感激素臣奏設省倉,得有賑貸;後又感龍兒勸諭富戶,樂輸接濟;複知水夫人之病因旱而起;又從江南運了藏銀,向山東易了賤米,救濟他們,愈加感激。便如豐城百姓一般,家家供起長生祿位,朝夕禮拜,每日有人至鎮國府前,磕頭謝祝,紛紛擾擾,禁之不止。
水夫人本無他病,隻因蒿目憂心所致,自得大雪,心結寬解;山東又到了百萬石糧米,連著省倉八十餘萬,計算現賑至數年,飲食便一日加添一日。素臣等亦俱因病而病,水夫人一好,便個個都好起來。五日以後,水夫人令諸媳俱回房安寢,單留鸞吹、天淵二人輪流伺候。打發龍兒、蛟吟回任。吩咐素臣替素娥診脈,素娥替諸媳女孫兒診脈,開方修製補藥,合家服食。龍兒不肯赴任,要候水夫人起床用飯後方去,正在苦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