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回 古佛今佛兩窟俱空 君囿臣囿四靈威集(1 / 3)

文麟統帥出關,沿途曉行夜宿,各衛所隨護,各宣撫寬慰司辦差。行了六七日,已入內蒙古旗地。內蒙古國俗,最重喇嘛。自天順間賓服之後,貢獻往來,頗為恭謹。前後素臣出師,亦因喇嘛煽誘部落中有萌反側者。達賴出醜,素臣班師不與蒙古作難,十分感激。故此番喇嘛複與要約,眾盟長台吉不以為然,因素來供奉,勉強允從,其實並不出力。大兵過境,傳說是首相文公之子。隨征話將軍中,夾雜十數美婦,又是前次文相營壘之人,個個武藝高強,爭先敢戰。達賴覆國未遠,況值中朝除滅之時,這回懲創自比前更加利害,邪術已窮,徒取死於戰陣之間,豈不貽羞我蒙古乎?眾盟長台吉意見相同,均無出兵之誌,番僧催促甚急。

一日,有兩部盟長在大營門外求見,通稟進來,一名孛羅興額,一名阿冒阿,傳命人見。文麟坐於氈帳之內,成全、伏彼、鬆紋、韋忠拔刀侍立,男飛卒十人排立帳外,兩旁交刃以俟。春燕、秋鴻、嬌鳳、小鏑女飛卒十人,擁立坐後。二人進得營來,各營棚兵士,皆露刃站圍,早已嚇得抖戰,氣喘汗淋,欲前又卻。剛到帳前,一聲幺喝,更是轂觫。隻見領著進來的,望十把雪亮大刀之下,鑽了進去,隻得按定心神,鞠躬而入。看那兩旁,站著雄赳赳、氣昂昂四員戰將,威風凜凜,不由得跪下去。四叩起來,瞧見中間坐的,卻是一個白麵書生,背後許多美女,情知主帥慈祥,尚可從容稟說,遂把心裏一塊石頭放下。

文麟業已起身,出位答揖,滿麵陽春,藹然和易,拱向左旁所設行椅上坐下。二人辭了又辭,方敢告坐。文麟複位問道:“二位盟長皆世奉北番,習知北俗。請問喇嘛之教如何尊崇,究竟有何利益?本帥此來奉命除邪,至於內外蒙古與天朝歲時往來,自天順以後並無違言,斷無無故加兵之理。二位說明紅、黃二教緣由,及人心國俗從違、向背之故,本帥還要請教。”

孛羅興額起身答道:“自天朝天詔書出關,咱家宣布,民間無不喜悅,指望千餘年大害一旦除絕,無論城郊遊牧方,都感激聖君賢相之德。隻是專奉已久,徒黨太多,民間之勢又不相敵。前日咱們各旗盟長,與四十八位台吉,七十二位紮薩克,彼此相約,近者會商,遠則信函,將此事議過,迄無全勝之策,是以遲疑耳。至於喇嘛一教,本由印度傳入西藏,分出二支,就是紅教、黃教。彼處渲染已久,俗尚腥膻,北宋時始輾轉而至蒙古,趨之若騖,幾乎通國皆化。天牅大元主中華,百年之後複歸北漠,於是中國聖人之教,孔孟之書流傳塞外,始與佛教互證,灼見其非。近百年來,國俗大半已變,彼教漸衰;就是西藏、印度,當日已為元朝外藩,帖木兒駙馬以亦聖教變化腥膻。迄今佛氏也稍殺其威,不過積重難返,並有天方回回別創教名,與聖教一樣擁擠。佛氏所以逃於釋者,半歸於回,而聖教反覺力弱,不能除之也。咱們蒙古回教不至火盛,如欲除佛,必並除回。奈此去西行,一過哈密古城烏魯木齊,便是西藏,回勢曼衍,深恐開釁。故民間雖惡喇嘛,也隻索吞聲忍氣,受其茶毒。通計喇嘛不下五萬人。除天朝齋糧金帛數十萬之外,還隻是攪擾百姓。蒙古地方苦寒,土少沙多,開墾之地無過十一。民間種些豆麥,六成供佛,二分輸租,剩下的如何夠得一年食用?養幾頭牛馬犬羊,又時常來要去了。更有說不出的事,養下兒子都要認他做佛爺,一經認過,世世代代要認下去,名為佛子、佛孫。實則認了他便要去孝敬他,一生辛苦所得,自己不能過活。娶了妻子更須去討佛種。愁煩怨苦心裏耐著,口裏卻說不出,那一個真心皈依他的?今幸天兵到此,他的勢焰敢要沒了,福氣也享盡了。據咱三人所見情形,料定蒙古沒有一個人助他抗命的了。那年老太師爺統兵出關,達賴挫辱之後,日想報仇,後來聽說老太師爺請除佛、老,觸了上皇的怒,把撒馬罕獅子來嚇他。老太師爺果然大病,才放了心,說老太師爺從此退休,喇嘛衣食自不該絕。庫車城內有一大寺,供養活佛一尊,終年坐龕,受眾喇嘛朝拜,又叫百姓頂禮,鬼鬼崇崇做得毫沒破綻。凡是有錢的去燒香,喇嘛宣傳活佛之命,要他施舍多少就是多少,派他捐助若幹也便若幹,不敢一些違拗,說不依活佛是犯彌生罪孽,要受諸般苦惱。故財主、貴官一心信奉,毫不疑貳,都想升天之日帶他去做佛子哩!其實這活佛便是達賴私買了一個回婦帶來的前夫兒子,達賴看他相貌好,一直密室中關著,養了七八年,從不見過天日,經過風雪,每日兩餐,專以羊肉白米飯詞之,養得肥頭胖耳,麵色白貳,眼黑唇紅,約略有十六七歲,然後在寺後造一暗殿,不通天光,把他坐入龕內。先期造謠貼招說:‘活佛某日降世,通國善信有緣者均來施舍。’到了那日,眾人要候活佛臨凡,他又言佛厭迎接之煩,故先夜已至,急令進內膜拜。眾人被他瞞過,舍出金銀,堆積如山,登時又發大財。彼時達賴受辱,歸與活佛商議,聞得差人晉京投奔安聞老,哭訴情由,以文相一日在位,喇嘛性命一日不保;文相一日在世,喇嘛魂夢一日不安。要出一條毒計結果老太師爺。安閣老與他夫人範氏計議,密稟上皇。上皇傳太醫進去,分付如此如此,詎意天子算到,早請大醫每日診視奏複。上皇此計不行,然後將秘器等物賞賜,內藏毒藥,待老太師爺自己取服,暗令廖、冒二監用心侍察。不料老太師爺是個聖人,本具卻色本領,那裏肯吃著藥?七年之中,白白費了心機。上皇哀詔下來,已知此事不妙;及番僧被逐,朝廷主意業經揭破。彼教中人以謀害結怨老太師爺,必不見容,不止除滅中原佛教,故勢洶洶,合五萬人,都要與老太師爺拚個生死。波等自知障眼幻法不能相嚇,無非倚恃人眾而已。目下元帥所統精兵,不比尋常行伍,但恐不敷分遣。惟有攻破要害,使之亡其主腦,然後收其羽翼,方為上策。西藏以南,佛氏已微,惟印度國俗未變,所以雲南境上安然收滅,而關外暹邏、緬甸未曾聞風畏懼。元帥但統全師拔取庫車,則蒙古部落中喇嘛皆可驅除。民間受害極深,乘此機會無不向義,不待天兵分剿,僧類已絕。然後由盟長台吉等按照條款,妥籌善後。元帥領兵南下,直至印度,廓清釋伽降生跡,此一道同風之治也。印度南麵距海,西北界愛烏罕、波斯、天方等國,回教大行。錫蘭一島,孤懸海中,而附於印度。聞大元帥經路東南洋,將來元帥攻克印度,大元帥由海道進師會剿,必能成功。印度一清,則諸國響應,回教自無所憑依矣!”

文麟虛懷延納,將素臣教令之言,—一相證,頗覺吻合。因道:“盟長熟悉情事,言言洞中。本帥所以不分兵而進者,原欲攻其巢穴耳。但大漠以北,藩部既多,設有受番僧籠絡,起兵抗命者,何以為備?”孛羅興額道:“元帥盡管放心,諸部盟長,斷無為番僧助者,咱二人願以家屬為質!”文麟道:“此處離京未遠,本帥明日移師,煩二位回旗,分差頭目,傳知各旗,於十一月初五日,在燕然山取齊。本帥與各盟長,取出國書,申訂舊約,斬牲歃血,重為盟誓,以敦信義。燕然為諸盟適中之地,期會而至,該不甚勞也!”二人鞠躬聽命,當夜辭歸。文麟自此確知番僧虛實,胸有成算,緩款而行。

每至城郭部落,留駐一兩日,命成全、伏波、雲北,督操士卒,隨時休息。塞上奇寒,風號弓燥,馬疾草枯,正是盤雕天氣。蒙民望見軍容,歡喜踴躍。一日操畢,有土謝圖頭目請於營外,願導將士遊獵。文麟許之,成全等十四對夫婦,皆跨馬,韝鷹而出,蒙民婦孺老幼,觀者塞途。至夜,大獲而還,獻禽飲至。命雲北、以神將所獲禽獸檢點,勻分十四堆,各人謝賞歸營。文麟隻取兩對雉雞、一隻斑鹿,請雲北、以神同食。

次日拔營,成全、伏波二隊當先。行未十裏,忽有數十僧人,大刀闊斧,從林中跳躍而出,橫截後隊,直撲文麟馬頭,七八斧頭砍將過來。是時隻有鬆紋、嬌鳳兩騎,緊護左右,文麟大驚,急掣寶刀抵擋,馬往後退,幾乎跌下。鬆紋取出腰間雙錘,奮勇迎敵,文麟趁空閃避。嬌鳳亦撥出雙刀,殺將上去。僧眾便舍鬆紋,直取嬌鳳。嬌鳳雖係岑氏之女,武將世家,自幼學些拳棒。鬆紋在廣西時,又用心傳授手法,能使雙刀,卻不比鬆紋天生勇力,未經戰陣,終嫌怯弱。數十個惡僧,執著長兵,如牆而至,早已招架不住。鬆紋回馬相救,正不開交,前麵韋忠夫婦,後隊男女飛卒,兜殺過來,方把僧眾穿綽得七零八落。二人見有救應,膽氣驟壯,並作一陣廝殺。前後兵士,搖旗呐喊。文麟定神,勒馬觀陣,隻見韋忠、小躔兩杆神槍,你橫我豎,不住的舞動,宛似濤飛白線,星落寒芒,攪得番僧沒處躲閃。鬆紋兩輛銅錘,從旁插入,竟像雷公錐鑿,馳驟於疾風猛雨之中,當者登時腦漿迸裂。

眾僧見勢不佳,個個反走,不防四十把飛刀從天而下,兔起鶻落,數十顆光晶晶、油滑滑的肥頭,大半向草地上亂滾。眾人殺得高興,拍馬上前,直趕到一座山崗之下,把逃走的一齊收拾幹淨。文麟注視地上,見一大堆肉醬,不覺惻然感歎。良久,眾人都回,遂複整隊而行,因此耽擱。成全、伏波先到土謝圖城,安營已畢,後隊未至。雲北、以神兩軍本從別處抄出,日落亦到。諸將至黃昏,始各著急,成全上馬,率二十騎,從原路追探,行十餘裏,甫與韋忠、鬆紋相遇。連主營紮定,已是二更,草草安息。次日,土謝圖盟長,帶領台吉、頭目十二人,詣營向文麟請見。

因問僧民情形,果然決撤。遂令將昨日斬番僧屍首,飭人埋葬,並催赴燕然,不得後期。盟長應諾。次日,文麟留雲北、以林兩軍暫住,向盟長要了五百旗甲,沿途護衛,並作鄉導,因由此至燕然,尚有三日,都是戈壁。部落星散,並無城部故也。自此安營之處,蒙兵紮作外圍,請將徹夜守備,不敢安寢,倒也無事。

原來這日番僧全數被誅,遠遠聞知,均畏大兵如虎,旗兵允助,遷延不出,明知力不相抗,便不敢動。並有數起,探知士謝圖城有官兵駐紮,私來納款。雲北、以神許期還俗。當合古吉、頭目等,查造清冊,歸入善後,分別辦理。到燕然大會之日,共有納款番僧八千五百名矣。

十一月初五日,文麟與內、外蒙古諸旗盟長,歃血訂盟,共有七十八旗,阿爾泰山以東部落,無不在會。遂定於初八日拔營,進征庫車,各盟長願以兵從。文麟恐番僧生心,概行辭卻。差文忠、文信趕回土謝圖,知照雲北、以神。從西路兜出,會於庫車城下。各旗盟長但令勿出一兵救援番僧,俟庫車捷報,各就所轄城郭,遊牧地麵,將寺院封禁,僧徒還俗,按狀章程行事。庫車僧眾共有一萬一千二百名,城內城外寺院十六七所,均已住滿。

達賴要約各旗,滿想天兵渡過戈壁,處處梗塞,盟長、台吉等,世受佛庇,與他叔伯兄弟班輩,自能出力,所過之處,官兵必以受創,勢不能逕至庫車。故人數雖多,恰無防備。其人大抵由別城寺院而來,自謂折衝禦侮之任盡旗兵,樂得暫避鋒鏑,教小輩喇嘛皆慫恿大喇嘛往依活佛,以至聚這許多。

及探聞各處並無交仗之事,暗自疑訝。後又傳說各旗盟長,大會天使於燕然,料有變局,不勝慌急。奈僧徒中可選者,無非拳勇一道,並無衝鋒陷陣之材。從前使過遮眼邪法,已為太師識破。一班女將,個個從青龍白虎、火焰蓮花中,殺進殺出,今日仍來,定難再獻此醜!至於活佛威靈,原係騙人之局,倘被生擒活捉,怎當這些人荼毒?尋思無計,隻得日與庫車汗纏擾,逼著要幫著出兵,迎敵境外。

且言達賴一派,世世為可汗焚修無量功德,自妥歡帖睦爾汗歸主漠北,曆桓宗、毅宗以至於今,子孫支派董衍.北至哈薩克,南抵印度,西距天方,散布數萬裏之內,哪一家不是我佛子孫,受過達賴祖宗的戒?如今中國與我為難,安忍坐視,恐我佛慈悲,也無相容之理!寧度眾生莫度人,此語應在今日矣!庫車酋被地嬲不過,遂點起城內兵將,在離城十五裏堡上紮住。月夜鳴笳,霜晨傳鼓,羽旌風動,毳幕雲屯,倒也十分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