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回 毀先賢豪客揮拳 開後局小兒言誌(1 / 3)

素臣大怒道:“想必是你誤了事了!這兩位秀才是何時來的?你耽擱他到如今,不早稟我,致我得罪於學校之士,雖撻汝流血,庸可贖乎?”文龍、文麟俱汗流滿麵,倉皇趕至,見素裏已在責罵,便不發言,但頓足道:“豎子誤事!”文甲叩頭伏罪道:“今日本是九叔值賓,因皇上賜有滿月賀禮,要修本奏謝,故令孫兒代值。這兩個秀才吃得爛醉,要求見公公。孫兒命施郎陪著,把苦茗去替他解醒,一麵來事知公公,一麵吩咐施郎,待其酒醒,婉言辭謝,告以有客,改日回拜。孫兒到席間正要稟知,被洪伯祖問起“壽”字,一心想到《經》、《書》、《史》、《漢》上去,便把這事忘記了!因已吩咐施郎婉謝,未曾十分在意,不知如何發起怒來?求公公饒恕孫兒初犯。以後願甘處死!”

素臣問門監道:“那兩位相公因何發怒?”門監道:“初時太子爺陪著吃茶,後來便糊糊塗塗的,攀今吊古,還是好好的。大子爺說:‘老太師爺陪客筵宴,倘有緊要,必欲麵見,即便傳稟;如尚可緩,改日回拜請教。’那兩位相公也還你看我,我看你,像有個作別的意思。忽然聽見匡太常大笑之聲,登時大怒道:‘老太師爺縱酒比匪,號呶於室不知倒屣天下賢士!’便要打將進來,還說要提老太師爺兩耳,數其罪而來之哩!太子爺攔勸,便揮拳欲打。虧著太子爺是有本領的人,軟軟封住他四隻手,委曲謝罪,方不受辱。老太師爺早些發放才好!”素臣看著文龍、文麟道:“也沒別法,隻有親自出去請罪。你們各有奏對,去幹你正事,不必在此。甲孫誤事,可恨!可恨!”文龍、文麟便如飛入內。

素臣整在趨出。無外大怒道:“怎麼我們竟俱是匪人,隻有他兩個是賢士?總是素兄吐哺握發弄出來的事,平時把這些酸子縱容慣了,將公卿大臣都看做酒醒飯袋!待我這匪人山去,請教賢士一番,提耳而責之,給他一個怕懼,才是保全斯文的道理!”說罷,抽身出席。被成之一把抱住,笑道:“秀才醉了,有素尼出去請罪,何用更添吾兄出去陪跪?”梁公道:“弟原說無外不該載號載呶,卻連眾人都受訕了!”無外愈加生氣,長卿越看越笑,無外著急道:“長兄亦在匪人之內,有何好笑?笑我們一堂卿相,肚裏容不下兩個秀才!”心真道:“既秀才矣,而又加之以醉,避之不暇,況敢攖其鋒乎?弟雖誌在叱天子,烹諸侯,而遇此等中聖人之秀才,則固遊、夏不能讚一辭者也!”無外嗬嗬大笑,方才坐下。

素臣出去,見一個是吳江秀,一個是卞特立,是吳江縣中有名秀才,因打著大拱,深致不安道:“今日學生所實之客,俱是為家母生日而來的,不得不陪,以致失迎兩兄,惟乞恕罪!’那兩個醉人雖是狂妄,卻不由地禮法起來,也是深深一拱道:“晚生等素性硜硜,頗知自愛,從不肯幹讀顯要。因老太師泰山、滄海之鷹,不讓土壤、不擇細流,兼之好賢若渴,特為國家大事而來,欲當麵陳說。一時不得通達,冒昧失言,求老太師恕罪!”素臣拱手道:“請坐了賜教。”

兩人坐下,吳江秀說道:“老太師功德巍巍.無弊不革。隻有這件事,仍循舊弊,雖若可緩,而有關於世道人心,實為至急之務!”素臣問:“是那件?”吳江秀道:“晚生們在學言學,不敢越俎。古時學宮,春夏教以《禮》、《樂》,秋冬教以《詩》、《書》,別無製義之目。今雖兼課經義治事,而仍以製義相參,使學者有用心之心思,消磨無用之帖括,兼使精神俱瞀,知識皆昏。一旦臨民,茫然無主。坐如木偶,全憑線索提牽;行若紙棺;一任模糊葬送。欲望老大師奏聞皇上,廢去製科,將坊間一切刻板,世上一切時文,俱付之祖龍一炬,此其一也。”

卞特立道:“古時設學,即有先聖、先師,而無可考。漢時先以周公為先聖,孔子為先師;後以孔子為先聖,顏子為先師,可為允當。後代遞增從祀,遂令馬融、戴聖之徒,亦儼然先師之列。嗣雖屢次削除,而猶有除之未盡者。如十哲內冉有、宰我。一則黨於權臣,聚斂以剝民,旅泰山以僭上,伐顓臾以弄兵。此為不忠;一則妄請短喪,而於斬焉衰絰之中,安心衣錦食稻。此為不孝;以不忠不孝之人,列於俎豆,而令學者祀之,拜之,模楷之,是率天下而趨於不忠不孝之路也!夫有若言行似孔子,而子夏、子張皆欲師事之,較之冉有、宰我,固屬高下懸殊。即子賤尊師取友,以成君子之德其,為宰則鳴琴而治,幾於無為,亦豈冉有、宰我所可比?而彼則偃然於堂上,此則厭然於兩廡,豈不謬哉?欲望老太師奏聞皇上,撤兩人之主,而進有若、子賤於堂上,此又其一也。”

素臣道:“製義本無益於學者,而使暢發聖賢之精義,辨析經傳之疑蘊。較唐、宋、元取士之製,或雕琢其心思,或縱橫其意見,或俳憂其興趣者,得失判然矣!況為老太師所持製,為臣子者,可貿貿去之乎?”吳江秀道:“為臣者當責難於君,當進以唐、虞之政,祖宗法度有必當更改者,何嫌於變易耶?”素臣道:“祖宗法度有必當更改者,有可以不更改者;若不問其當改不當改,而肆意改之,以為責難於君,此安石之邪論也。安石變法而行雇役,民既安,溫公並議改除,蘇軾猶以為言。況祖宗法度,百餘年所安者耶?本朝由製義出身者,忠如方、景諸公,直如鍾、戴諸公,蘇尚書之理學,季祭酒之氣節,於少保之功勳,彭相國之經濟,麟麟炳炳,史冊可稽。即現在閣臣,如劉、謝六卿,如王、馬、劉、戴諸君子,樹立卓然,何一非製科出身?而必欲變祖宗之法度乎?況有鄉舉裏選,經義治事兩途以左右之。今之生監不通經義、不習治事者,不得與賓興之典,是製科之中,以默參以論秀之法,非前此之徒工文藝者比。木偶紙棺之誚或可免矣!利不什不變法,害不什不變法,正無庸明與祖製為難,而輕議革除也!至冉有、宰我之升於堂上者,後人因陳、蔡之事,慰夫子之思,而非以其學行高於有子、子賤也。然已身通六藝,列於政事、言語之科。夫以子路之賢,而初見孔子,尚有雄冠之習;曾子之聖,而初在聖門,尚有質魯之目;豈冉有、宰我兩賢,漸濡聖人之教澤,而終不改其黨權、短喪之失乎?《論語》載:‘冉有侍側,侃侃如也’,子樂。《孟子》載: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緬其氣象,譯其言論,亦可知其品之日上,識之日高,而可執其前事以相繩乎?’觀五秉之與,冉有非屑屑於財利者也;觀賜之華不如予之實,宰我非捷捷於口給者也;商富教於車中,論五帝於函丈,得不謂聖門之選乎?春秋時,事於諸侯者,以諸侯為君;事於大夫者,以大夫為主。委贄臣之,則各忠於所事,以是為盡職焉。冉有之忠於季氏,亦其義也。然弑父與君,亦不從之,則已賢於春秋時之大夫陪臣矣!短喪之問,誠為可疑。但今之居喪者,三年之內,俱能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乎?毋亦不食旨而有甘之心,不聞樂而有樂之心,居倚廬而有安之心,名為持三年之喪,而悲哀惻恒,實無期月之愛於父母者;蓋比比矣!是有三年之名,而無期年之實也!宰我天性不及。初遊聖門,疑先生之製禮,不本乎庸眾之常情,而禮樂壞崩,既失之拘牽。由衷發言,複不為虛假,故有‘期可已矣’之問;自夫子以三年免懷,推喪製之原本,而發人子之天良,必能引其情性,而不終於不及矣!倘二子者,要終於不忠不孝,夫子有不麾之門牆外者乎?夫子樂收於門牆之內,而兩兄乃欲屏之門牆之外,不亦惑哉?”

素臣這一席話,吳江秀巳頻頻點首,卞特立尚期期欲言。隻見無外含怒而出,喝問道:“你這二個豎儒,怎敢毀謗起先賢來?兩賢身通六藝,怎便不足楷模?且請問你兩人,通得幾藝?待我來考較一考較。如缺了一藝,便須罰跪在兩賢神位前,提著賢士之耳,揮我匪人之拳!但不知你兩顆腐頭,可受得起?”卞特立不待無外說完,拉著吳江秀往外飛跑,口裏說道:“匡無外吃得滿臉鮮紅,來撒酒風了!還不快走!”無外大笑道:“你兩個在這裏撒酒風,反說我來撒酒風,快些拿住,休教走了!’素臣趕出去送,已如漏網之魚,七跌八撞,跑出轅門去了。

素臣一麵差人帖去致意 一麵攔轉無外,著實埋冤。無外掀髯大笑道:“有素兄這等寬急肚腸,與他歪纏,若不嚇走了他,我們的酒會,何時結局?”一把拉著素臣進廳。長卿等一齊迎住,替文甲求情,說:“是我們笑出來的事,與令孫無幹!”素臣隻得喝了起來,令其執壺敬酒,以贖前罪。文甲叩謝而起,接了家人酒壺,先敬了十杯入席酒。眾人吃著酒,長卿道:“這兩醉生語雖亂道,卻頗有些見解,非鄙生腐儒也!”素臣道:“這兩人是本縣有名秀才,每以貧賤驕人,得罪鄉黨,素行卻無瑕玷。被匡兄這嚇,吃虧了他了!”心真道:“無外此舉,可謂羯鼓解穢!素兄這一番議論,真是使頑石點頭,而卞生猶不輸伏,再與他纏到幾時!彼自負為顏淵複生,若沒無外這一嚇,將來便為禰衡之續矣!”

成之道:“我們且完正事,狂生故態,暫目擱過一邊。”因向雙人道:“該輪著吾兄了。”雙人道:“稟過令官,弟初言誌與成兄同,今所遭遇,亦與成兄同。則成兄之考,即弟之考,無庸重複考注也。”因幹了兩杯酒,說一“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