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驚弦發(1 / 3)

人事略如春夢過,年光不啻驚弦發。怕醒來、失口問諸公,今何日。

——宋·方嶽《滿江紅·和程學諭》

秦王政四年,鹹陽城迎來了冬季的第一場大雪。

鵝毛般的雪花飄飄灑灑,不過一夜之間已將整座城池變成銀色的世界,在皚皚白雪的映照之下,就連蕭條凋零的禿枝枯木,都被襯得別有一番風致。

天光剛亮的清早,街道上早已是車馬轔轔,市人們不顧凜冽寒風匆匆開門營業,官吏們也紛紛乘車走馬急忙趕赴宮中,唯恐耽擱了早朝。

從秦王行宮到長陽街,是正東西走向。長陽街因其喧鬧繁華而得名,街兩旁各家店麵門口都懸掛著招搖市旗,行人商客摩肩擦踵、川流不息。沿著長陽街一直往前,經過茶坊、學館、鐵匠鋪、酒肆、廟宇、肉鋪、醫館、布莊等商店後,最終到達盡頭時,入眼可見一所寬闊宏大的莊園,莊園正處在鬧市和山川交界的地方,這就是文信侯呂不韋的丞相府。

此刻的呂府院中,到處都是靜悄悄的,下人連掃雪的動作都是輕之又輕,唯恐驚擾到呂不韋。

“丞相又是整晚未睡嗎?”

“是呀,他一直在閱簡看書,天亮才剛合眼。”

兩個小廝正在低聲私語交談時,一隻野鴿落進了院子裏,它在地上踱了幾步,似是甚覺無趣一般,撲騰著翅膀繞院子上空低低盤旋了一圈後,終於掠過牆頭飛遠了,地麵的雪堆上隻留下幾個淡淡的爪痕。

廚房內,婢仆們又開始了每天要做的工作,先是燒一大鍋熱水,水沸之後兌上醋煮,煮好後舀進排列好的盆鼎內,之後再分放到各房間內。這是宮中太醫吩咐下來的法子,說是這些蒸騰的醋氣可以阻斷病菌的流傳。

“丞相身上的臭味越來越重了,昨晚去給他送藥,我差點被熏得喘不過氣來。”一個正在舀水的小婢皺著眉頭抱怨著。

燒火的小婢附和她的話,歎息著說道:“這都多少天了,怎麼還不見好呢?”

“就是呢,不知還要忍到什麼時候,每天被這醋氣熏得太難受了,我覺得自己渾身都是酸餿味兒。”

正在交談的兩個小婢,突然留意到門口出現一個穿黑衣的男人,便立即噤聲低頭。黑衣男人的出現不僅令她們臉上浮現出驚惶神色,就連忙碌的動作都變得小心翼翼。

黑衣男人約莫有四十歲,身段不高,雙肩瘦窄,有一張刀削般的臉,但就這麼一個看上去平淡無奇的人,卻獨有一番懾人的氣勢。他是呂府的總管高若,這人本來長相就顯冷漠,此刻板起臉來尤為嚴肅,就更讓下人懼怕了。見他踱步進了廚房,兩個小婢趕緊恭敬地跟他打招呼:“高總管。”

“你們嘀嘀咕咕閑話些什麼?我說了多少次,不許在背後論是非,你們的耳朵莫非是聾掉了?”高若冷冰冰地訓斥著。

兩個小婢忙放下手中活計,“撲通”一聲,雙雙跪在高若跟前,可憐兮兮地哀求道:“高總管饒命,小人知錯了,小人再也不敢了!”

高若垂下眼瞼,漠然地望了她們一眼,丟下一句:“下次再讓我聽見,當心你們脖子上的腦袋!”

“是是是!”

“還不快幹活!”丟下這句話後,高若不屑地甩袖離去。兩個小婢嚇得花容失色,抬起頭來麵麵相覷,半晌無語後才醒悟過來,趕緊手忙腳亂地又去幹活,自此誰也不敢再多言語。

外界一直傳言,商賈出身的呂不韋家財難計、富可敵國,且不論他究竟藏有多少珠寶珍奇,單是他府中奴仆就有數萬人——萬人的說法無疑是被刻意誇大了些,卻足以顯現出呂不韋財力和權力的強大。替呂不韋管理這些奴仆的,便是總管高若。十年前,清貧的高若不過是投奔呂不韋的一個門客而已,最終為何會取得呂不韋的信任,乃至於變成呂不韋不可或缺的臂膀,這其中的因緣外人卻無從得知。

不過高若自有他一番獨特的才能。這些年來,呂府的事務在他的打理下井井有條,奴仆們也恪守家規各司其職,讓呂不韋省了不少心。

沿著院子走了一圈,各房都檢視過後,高若來到了呂不韋的臥房門前。他將房門輕輕地打開,又從裏麵慢慢掩上,進入臥房後他先是環顧了一圈屋中的景況,雀台裏還留有一截未燃盡的蠟燭,因為燈撚太長致使燭火又細又長地搖曳著,雀台邊的桌上散落一摞厚厚的竹簡,有一些竹簡還垂到了地上。

高若先是上前將燭火吹滅,此後又輕輕地將散落的竹簡拾起,各自歸整好了卷起來束起,一卷卷擺放在桌上。做完這些事後,他躡手躡腳地走到呂不韋的床榻前,剛想伸手去掀床帳,看他是否蓋好了被褥以免著涼,卻見呂不韋已伸手掀起床帳,獨自欠身坐起。

高若忙恭敬地致歉,口中道:“大人怎麼起來了?一定是小人魯莽弄出了聲響,不慎驚擾了您……”

“不是你的錯。”呂不韋歎息一聲,沉重地舒展了一下手臂,口中悶悶地說著,“我已無困意。”

“大人天亮才合眼,該再多睡會兒的。”高若關切地說道。

呂不韋嘴角泛起一絲苦笑,倚在身後的高枕上,緩緩向高若說道:“睡多了也心慌,倒不如清醒的好……高總管,昨夜的大雪還在下嗎?”

高若一邊將床帳挽起來,一邊回答道:“回大人,清晨雪就已停了。”

呂不韋的聲音略顯有些迫切,他問:“那今日是晴天還是陰天?”

“尚未見太陽出來。”高若答道,“小人愚鈍,暫看不出是晴或陰。”

呂不韋吩咐他道:“去幫我把窗子打開透透氣。”

高若心有顧忌地說:“大人,這萬萬不可,外麵太冷了,會著涼的。何況徐太醫早有囑咐,大人現在的身子見不得風。”

“不礙,你打開一扇便是,我想看看雪景。”呂不韋不改初衷地吩咐。

高若無法再拒絕,隻好依了他的意思,將正對著床榻的窗子打開了一扇。那扇窗打開後,直接映入呂不韋眼簾的,便是一株落滿雪痕的梅樹,在這天寒地凍的荒涼中,它怡然自得地孤獨立著,似是對這寒冬毫無懼色。

梅樹蒼虯的枝幹上開滿了梅花,那些花朵姿態灼灼,肆無忌憚地盡情舒展蕊瓣,仿佛是要用盡自身微弱的力量開出燦爛和輝煌,想以這短暫的絢麗去撐裂絕望冰冷的隆冬。

不知為何,望著這株不服輸的梅樹,呂不韋壓抑許久的心情突然得到了釋放。他幾乎能預感到,一絲暖光將會臨近他的世界,給他的命運帶來劫後餘生的轉機。

這本是百官朝拜君王的早朝,卻獨缺了呂不韋一人。身為大秦丞相的呂不韋,已經接連有一月的時間未曾出現在朝堂之上。

呂府對外聲稱呂不韋是患了風寒,事實卻並非如此。自入冬以來,呂不韋就患了一種怪疾,先是手腳潰爛流膿,接著傷口慢慢染盡全身,令他渾身都發出惡臭氣味,這氣味遠遠地就能聞見,掩也掩不住。

呂不韋本是個有潔癖的人,雖已年近半百,回望過去幾十年也算是輝煌顯赫。他從商從政的半世生涯,雖談不上腥風血雨,倒也算險象環生。經曆過大風大浪的他,從未料想過有天會得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病症。為了不至於引起門下食客的慌張,造成心腹全都投向別處,呂不韋隻好對高若下令,讓他嚴密封鎖病因,並緊閉呂府大門暫時謝客。

宮中太醫院的徐太醫與呂不韋交情很深,私底下高若也曾請了他來為呂不韋診斷過,但不管用何種方法治療,此頑疾仍是難以消除。除了隱忍之外,似乎真是別無他法。所以,一天又一天,呂不韋隻能束手無策地躲在家中煎熬度日,藏匿著心裏不能道於外人的孤獨與恐慌。

而呂府院門之外的道路上,此刻正有一個披灰色鬥篷的女子疾步走來,她穿著素色衣衫,外形看起來非常嬌小,肩上雖是隻背著一個輕薄的行囊,卻也不禁要令人擔心她是否有力氣來負荷那重量。待走到呂府大門前時,女子停下了腳步,轉身要踏門階而上,這一舉動令門口的侍衛立刻警惕起來。

“來者何人?”侍衛揚起嗓子,對她大喝一聲。

女子並無一絲懼怕,停下了步子穩穩地站立著,不卑不亢地用清朗的聲音答道:“勞煩通報一聲,我想見丞相大人。”

侍衛眉頭緊皺,毫不留情地責道:“丞相大人豈是你說見就見的?你究竟是什麼人,膽敢私闖丞相府?”

並非這侍衛囂張跋扈,而是自從呂不韋遷入此處之後,實在是頭一回見到平民百姓妄言麵見丞相,且還是一個女子。

鹹陽城民間自很早以前便有傳言,說是此居風水不利,尤其對人的命脈最有損耗。呂不韋卻偏不信邪,當年誓要在此大興土木,造庭安家,他府中雖是亭台宏偉,樓閣氣派,卻始終被百姓視為劫難之所。因為百姓本就對呂不韋的聲望很是敬畏,再加上民間傳說的風水忌諱,平日裏來便很少有閑雜人等敢出現在呂府附近。

女子並不因侍衛的譴責而退卻,仍是禮貌地請求道:“勞煩了,我是宮中少使,真是有要事急需見丞相大人。”

“你是宮裏來的人?有何憑證?”侍衛仍抱有疑慮,不肯輕信她的話。

女子見他不信,便從袖中掏出一枚令牌,令牌的確是宮中所鑄造,上刻有少使官階字樣。侍衛見她執此令牌在手,不敢再有怠慢,卻也沒有直接放行,回了她一句道:“你先等等,我去裏頭稟報一聲。”

“多謝。”

侍衛折身進門,衝裏頭的人嘀咕了幾句,不多會兒就走了出來,不耐煩地衝她道:“大人有令,謝絕見客!”

“小哥有否通報我的身份?”

“說啦說啦!不管你是宮中少使也好,還是別的官兒也好,我們大人一概不見,你還是請回吧!”

女子卻並沒有就此離去,依舊懇求道:“煩請您再去回一聲,我真是有耽擱不得的要事麵見丞相大人……”

呂府的侍衛仗著呂不韋的權勢,說話也是盛氣淩人,他不耐煩地截斷她的話道:“大人身體抱恙,已經連續一月沒去早朝了。你若真是宮裏的人,就該知道的,他連秦王都不去見,何況你一個小小的少使?”

女子正待還去求他,卻聽到自大門內傳來一個冷冰冰的聲音,似是帶有輕斥的意味:“蕭城,你囉囉唆唆什麼呢?”

侍衛聽到這句話後,趕緊恭恭敬敬地立正站好,不敢再去跟女子搭腔。隻見呂府兩扇朱紅色的大門便從裏麵打開來,從門後走出那個冷冰冰聲音的主人。女子見到這個穿著黑衣的瘦削中年男人,並無任何驚惶或訝異,隻是微微地欠了欠身子,衝黑衣人施禮道:“見過高總管。”

高若不禁覺得有些訝異,問詢她道:“怎麼,你竟識得我?”

“小人在徐太醫那兒曾見過您。”女子不卑不亢地回答。

高若觀察著鬥篷下那張素淨的臉,實在想不起曾見過這麼個女子,便沉聲問她道:“是徐太醫派你來的?”

女子答道:“正是,徐太醫調製了新的藥方,差小人前來為大人診治。”

“你不是少使麼?緣何會懂得醫術?又怎會跟徐太醫相熟?”高若話語中帶著淩厲的質疑。

女子微微一笑,嘴角似帶著一點諷刺的意味,她向高若說道:“素聞丞相府廣開大門攬天下有才之人,既能如此,想必丞相應當是心胸開闊之人。身為丞相最得力的助手,為何高總管就如此多疑,不肯相信人呢?這冰天雪地的,一直將拜訪的人拒之門外,莫非這就是您高總管的待客之道麼?”

高若被她一番話說得有點下不來台,眉頭皺了皺。侍衛蕭城見高若不語,以為他是惱了,趕緊斥責女子道:“大膽無禮!誰允許你這麼跟高總管說話的!”

這話說完,蕭城作勢就要去趕這女子離開,但卻被高若一把拉住。高若臉色平靜,聲音穩穩地對女子說:“如此說來還真是高某多心了,方才多有得罪,對不住,姑娘請進吧!”

女子對高若突然轉變的態度並不覺得意外,又是對他欠了欠身子施禮,口中道:“多謝高總管放行。”

女子跟在高若身後,從大門進入呂府。她之前身處秦王宮內,早就見慣了奢華壯麗的建築,因此對這裏的浮華豪闊並未覺得多麼稀奇,隻是緊跟著高若的步子一路向前,希望能快些見到呂不韋。

在往院子深處走去的路上,高若彬彬有禮地問詢女子:“尚未知姑娘如何稱呼?”

女子答道:“丹凝。”

高若點了點頭,稱道:“哦,丹少使。”

丹凝微微一笑,輕言道:“不敢,高總管直接叫我丹凝便好。”

高若扭頭觀察她背著的行囊,不著痕跡地問道:“不知姑娘囊中所攜何物?”

丹凝並未留心高若的表情,將行囊從肩上拿下來提在手中,非常坦白地答道:“噢,這裏頭是徐太醫讓我帶來的一些藥材,對大人的病很有幫助。”

高若又是點點頭,未再言語。他領著丹凝一路前行,繞過花園池塘,又穿過許多條曲曲彎彎的回廊,最終停在一處高大輝煌的屋所前。高若對身畔的丹凝道:“這裏就是丞相大人的臥房了,丹少使請稍作等待,容高某先去通報一聲。”

“好,有勞高總管。”丹凝致謝。

高若開門進到房間裏去,見呂不韋正坐在床上閱讀,便走向榻前,輕聲稟告說:“大人,外頭有一執宮中少使令牌的女子要見您。”

“少使?哪位少使?”

高若答道:“她自稱姓丹,名為丹凝,說是受徐太醫之托前來。”

呂不韋一聽是徐太醫派來的人,便未有任何疑竇地道:“哦,是麼,既是徐太醫的人,那就請進來吧。”

高若得了令卻遲遲未動,呂不韋見他還杵在原地,就問道:“人不是在外頭等了麼,你怎麼還不去請?”

“大人,恕小人多語,小人總覺得這女子有可疑之處。”

呂不韋眉頭一挑,略略沉思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書簡道:“先請進來吧。”

高若應道:“是。”

片刻之後,丹凝在高若的引領下走進了呂不韋的臥房內。她見這屋中擺設裝飾皆是古色古香,頗能顯示出主人的優雅品位。在呂不韋的床前擺著一個銅製的暖爐,暖爐周邊的空洞中繚繞出熱騰騰的煙氣,使整間屋子都顯得溫暖,這氣息比之外頭的寒冷,簡直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天地。

走到呂不韋的床榻不遠處,入鼻而來的醋酸味,以及掩蓋不住的腐臭氣息,令丹凝不由得皺了一下眉頭。隻是輕輕的一下,她很快就恢複了平靜的神色,低下頭去,俯身跪拜道:“小人丹凝見過丞相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