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驚弦發(2 / 3)

呂不韋道:“免禮,起身說話吧!”

丹凝款款起身。呂不韋打量著她,見她的鞋子已經濕透,踏過的地麵上有輕微的水痕,再仔細觀察,發現她的裙角也是濕的,想必是在大雪中行路太久的緣故。

在呂不韋望著丹凝的時候,她一直垂著頭,似乎非常緊張的樣子。呂不韋輕笑一聲,與她道:“怎麼一直低著頭?”

丹凝聽聞這句話,才慢慢地抬起臉來。呂不韋見她身上裹著的那件鬥篷掩去了大半臉孔,便道:“這屋子裏暖,你將鬥篷卸了吧,不必拘禮。”

說完這句,呂不韋又吩咐高若道:“高總管,給丹少使端一張凳子來。”

“是。”高若答。

丹凝猶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捏住了鬥篷的一角捆繩將其解開脫下,然後快速地折疊好,與行囊一同放在了身畔的桌子上。

當高若將凳子端至丹凝身後,她的行囊落在桌上時,高若警覺地聽到了一聲硬物的響聲。他登時目光如炬地緊盯著那個行囊,內心警覺起來,臉上卻未露出任何破綻。

褪去鬥篷的丹凝,裏頭穿著的是通身緊窄的麻布深衣,衣擺長到曳地,衣袖寬大舒展,袖口處繡著淺色的幾朵花紋,看上去典雅潔淨。呂不韋觀察她露出來的整張臉,但見她麵盤如玉,蛾眉深長,眼眸靈秀,微微高聳的鼻翼下,是緊閉著的略顯單薄的唇。他識得這種深衣是宮中女官的普遍著裝,可見丹凝並沒有撒謊,她的確是宮裏來的少使。

讓呂不韋尤顯驚訝的,卻是丹凝的容貌。她雖身著布衣淨釵,仍難掩脫俗氣質,她的姿色並不是庸俗的豔麗,倒顯出一股掩飾不住的英氣,這是呂不韋很少能在女人身上看到的。

“坐吧。”呂不韋和善地對丹凝道。

丹凝致謝後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眼睛仍是不敢直視呂不韋。她略顯怯懦的舉動被呂不韋看在眼裏,以為她是嫌棄他的病,便用自嘲的語氣問道:“莫不是老夫病後的臉太嚇人了麼,以至於令丹少使生懼?”

“哦,不不,大人誤會了!”

“不是麼?那你為何一直低著頭不與老夫對視?”

丹凝趕緊解釋說:“小人隻是怕冒犯了大人,因而才不敢直視,絕非因大人病容。您雖在病中,威嚴氣度卻絲毫沒有損耗。”

呂不韋笑笑,他雖然病及全身,臉上倒還算是平靜。雖然年近半百,他的頭發卻並未生白,目光也一直明亮,若不是被這場怪疾纏身,他仍算得上是神采奕奕、頗有氣度的美男子,所以丹凝的話讓他很是受用。

“你多大了?”呂不韋轉了話題問她。

丹凝答道:“小人到了年後就滿二十歲了。”

呂不韋問她道:“你既身為宮中少使,應當是受後宮掌管差遣,不知緣何會與徐太醫相熟?”

丹凝並未立即回答他,她小小地咳嗽了一聲,覺得喉嚨有些幹澀,說起話來也尤為費力,便對呂不韋道:“不知小人可否鬥膽……跟丞相要一杯茶水喝。”

呂不韋愣了一下,沒想到丹凝會突然提出這個請求,他寬容地笑了笑,吩咐高若道:“高總管,給丹少使沏茶。”

高若應下來,走去桌邊的水壺前,丹凝見狀忙起身,口中道:“多謝丞相大人賞茶,不勞高總管了,小人自己來吧!”

丹凝說著便離開椅子,疾步走向高若身畔,她先是用纖細的手握起水壺,將一隻幹淨的杯子裏注滿了茶水,而後一手握著杯子到嘴邊,另一手則揚起袖子擋在臉前,非常有禮數地喝完了整杯水。等她放下杯子後,臉上浮現出極為滿足的神情,轉頭對呂不韋淺笑道:“大人的茶真是上品,多謝賜茶,小人行了整晚的路,方才真是太渴了。”

丹凝說完這句話後,剛想邁步再去呂不韋身前,不料卻被高若從身後一把擒住手臂,他將她的手臂擰得幾乎脫臼,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氣。她正詫愕不知高若為何如此之時,緊接著一把冷冰冰的利劍就橫在她的脖頸之上,高若沉聲在她耳畔威脅地問詢道:“你究竟是何人?”

丹凝起先還有些驚愕,這會兒又靜下心神來了,她不慌不忙穩穩地回答高若道:“高總管這是何意?小人從進門就已明白通報了身份,並未有任何隱瞞。”

高若冷哼一聲,在擒住她的同時,飛起一腳踢落她之前放在桌上的行囊,那行囊落在地上瞬即散開來,裏麵除了幾味藥材外,“咣當”一聲滾落出一把尖利閃光的小小匕首。匕首的寒光映入呂不韋的眼簾,他輕挑了一下眉頭,未出任何聲響,鎮定地拿起身畔的書簡,繼續丹凝來之前他所閱讀的部分。

高若指出丹凝的破綻道:“你口口聲聲稱是徐太醫派你來送藥,為何還帶著匕首?若真是光明正大受遣而來,大可乘馬或坐轎,宮裏離這兒的路途並未太遠,何至於讓你趕一夜的路?你若是想保全這條性命,就快些從實招來,到底是誰派你來接近丞相的,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在高若說這番言辭的時候,丹凝一直保持鎮定,安靜地聽著。那劍橫在她的脖頸之上,壓出了一條紅痕來,高若隻需稍一用力,她立即會血濺當場死於非命。但是,在這命懸一線的時刻,她卻還是一派莊重,不辯解也不反抗。

呂不韋聽她不聲不吭,便抬眼掃了她一下,當他看到她身上流露出的不凡氣魄時,瞬間覺得有些震驚……在他紛紜奔騰的過往生涯中,見過太多會耍手段的眼睛,也見過太多臨危不懼的掩飾,但身處死亡邊緣,還能保持這樣清澈眼神的人,他還是第一次見到。

呂不韋心中一凜,即刻對高若下令道:“高若,休得無禮,快放下劍!”

“大人,她可能是——”

“我讓你放下劍!”呂不韋的聲音裏透著不容反抗的威嚴。

高若雖對丹凝的身份充滿懷疑,但卻不得不聽從於呂不韋。他恭順地將劍從丹凝的脖子上撤下,心中卻並未放鬆警惕,眼睛一直緊緊地盯著她,防備著她會有什麼突然的舉動。

脫離了利劍掌控的丹凝,終於能深深地喘一口氣了。她用手觸了觸高若的劍橫亙過的肌膚,覺得有輕微的痛感,這痛楚令她微微皺了皺眉頭,薄薄的嘴唇仍是緊緊抿著,顯現出固執堅韌的個性。

呂不韋望了一眼地上的匕首,不帶情緒起伏地問她道:“關於高總管的疑問,你有什麼要解釋的嗎?”

丹凝這時終於能抬眼與呂不韋對視,她誠懇地答道:“回大人,小人昨晚深夜從宮中動身,因為是夜裏行路,擔心會遇上歹人,所以帶上這把匕首作防身所用,並無他意。”

“這麼說,你是從宮裏逃出來的?”呂不韋猜測地問。

丹凝點點頭,答道:“正是。”

呂不韋皺眉斥道:“未經允許擅自離宮,你可知這是死罪。”

“小人知道。”

呂不韋雖然不解她的用意,但是望著她素淨的臉上平穩的神色,他不禁略略放鬆了語調,又問她道:“你既知曉律例,為何還冒險出宮?你來此到底有何目的?真是徐太醫派你來的嗎?”

丹凝麵對呂不韋眸子裏投射出來的敏銳目光,終於是無法再撒謊,她跪到地上,麵帶愧色地答道:“大人恕罪,小人先前撒謊了,其實,其實我不是徐太醫派來的,但我的確來自宮中,此前高大人去宮中見徐太醫時,我暗中聽見他們的談話,知道丞相大人患了怪疾,久治不愈,心中著急又別無他法,所以才想出下策,偷偷潛逃出宮來見您。”

“這麼說,你冒險出宮竟隻是為了老夫?”

“是。”丹凝答道,“小人懂醫術,想試著為大人診治。”

高若聽不下去丹凝的話,插話斥責她道:“休要再胡言!身為太醫院之掌首的徐太醫對大人的病症都束手無策,你一個小小的女子憑什麼為大人診治?莫要再找借口開脫了!你還是從實招來,到底是誰主使你來丞相府的?快說!”

丹凝麵有難色,還未及開口為自己辯解,就聽呂不韋緩緩對高若道:“高總管,你先不要一味地指責,聽她把話說完。”

高若聽了吩咐,隻好暫且不出聲,呂不韋對丹凝道:“接著說吧……你真的懂醫術?”

丹凝答道:“是,小人是韓國人,父親在韓國素有神醫之稱,小人自幼跟隨父親身畔耳濡目染,對醫術算是略有研究。”

“哦?你是韓國人?緣何進到宮中做少使的?”

丹凝應道:“蒙將軍帶兵攻打韓國十三城時,小人在戰亂中失去雙親,家破人亡,後流落到秦國來,由孫大人舉薦帶入宮中。”

呂不韋沉思片刻,仍是不解,問她道:“老夫始終不明,你我素昧平生,你為何冒死離宮前來醫我?”

丹凝頓了頓,片刻之間鼻頭一酸,她那如水的眼眸裏忽然就泛了霧氣,呂不韋聽見她輕聲但堅定地答道:“因為,丞相大人您是小人的救命恩人。”

這話倒是當真讓呂不韋覺得意外,他茫然反問:“你說什麼?老夫是你的救命恩人?”

丹凝喉頭發哽,靜靜答道:“正是。這些年來,小人一直在尋找能報答大人恩情的機會。大人您也許忘記了,五年前,小人流落到鹹陽城討生,遇了一夥惡人把我捆綁起來,欲將我賣給教坊,當日大人您正巧在教坊與人飲酒,若不是您出手相救,小人恐怕要淪為娼妓,過上人鬼不分的生活……”

在丹凝緩慢柔軟的敘述聲中,記憶如電光火石一般將呂不韋帶到五年前。那時是春季,他同孫大人一起在教坊內飲酒時,隱約聽到旁邊房屋傳來淒涼的哭聲,除此之外,還夾雜著男子怒罵斥責的聲音。因為聲音太過吵鬧,使他覺得心情不悅,便起身去看究竟發生了何事,結果,在推開隔壁那間房的門時,一個手拿皮鞭的凶殘男人與他迎麵相撞。

呂不韋識得這男人是教坊老鴇的打手,見是呂不韋站在門口,打手馬上浮現恭維的笑臉,諂媚地點頭哈腰,同他打招呼道:“呂大人好。”

“這裏吵吵嚷嚷的在鬧什麼?”

男人回答呂不韋的話道:“哦,是這樣,新來個雛兒不聽話,小的正在教訓她!對不住啊,擾了大人您喝酒的雅興……”

呂不韋朝屋子裏望去,見到一個被繩索五花大綁窩在牆角的瘦弱女孩,她看起來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頭發淩亂、衣衫殘破,身上還有斑斑血跡,應當是被打手用鞭子抽出的傷痕。

聽那女孩嗚咽地一直哭泣著,呂不韋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問打手道:“新買來的?”

“是是是,這小丫頭太不懂事,還得好好調教。”打手一直帶著諂媚的笑容同呂不韋答話,但女孩不絕於耳的哭聲令他心裏生厭,他隱忍不住,即刻就換上一副凶殘的表情,不耐煩地衝她吼了一句,“別哭了!再哭我撕爛你的嘴!”

女孩受到恐嚇,不敢再哭泣,緊緊地用牙齒咬著嘴唇,呂不韋再次望向她的時候,看到她那雙驚恐的眼睛裏流露出堅毅的怒火,而她的嘴角,已經因為太過用力而咬出了血。最讓呂不韋震驚的,莫過於她的眼睛,那是如此清澈的一雙眼睛,因為被眼淚清洗過,含帶著閃亮的水光。

呂不韋想象著,這雙眼睛日後可能會被蒙蔽了風塵,當目光變得渾濁,痛感變得麻木,女孩也許將帶著不適合她的媚笑去迎接醜陋嘴臉的客人,她會被塗上庸俗的脂粉,穿上鮮豔的輕紗薄衫,在諸多赤裸裸的貪婪目光下曲意承歡……忽然之間,有一腔難以名狀的善良跳進呂不韋的心,它使他在瞬間背離作為金鼎商人的原則,做出一個超乎平常的意外的舉動——呂不韋從身上掏出一錠金子,遞給那個打手,不帶任何表情地說道:“我買下她了。”

是什麼樣的思緒,驅使他非要解救她不可?

而今回憶起那一天,呂不韋也忘記了自己的初衷,他唯一能記取的,便是他望著她的眼睛時,堅硬的心髒忽然像是被柔軟的羽翼輕撫了一下似的,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當年買下丹凝之後,呂不韋轉手就將她交給了孫大人,讓孫大人將她好好安置,此後便再未過問她的下落。因為信任孫大人的正直,呂不韋覺得他一定會給這女孩安置妥當,令她不再忍受苦難與屈辱。不過他絕沒想到,她會被送進宮中當差。

再次望向丹凝,呂不韋忍不住歎息一聲,他沒想到五年的時光會過得這麼快,當初那個將嘴唇咬出血的瘦小女孩,如今已長成了大姑娘。

“快起來吧!”呂不韋對跪在地上的丹凝道,“別再跪著了,地上太涼。”

丹凝感激地道:“多謝大人。”

呂不韋悠悠說道:“未料想老夫當年的一念仁善,竟讓你記取到今日,這也算是你我有緣吧!”

他的話讓丹凝又驚又喜,她略有些激動地問道:“大人信我說的話?”

“為何不信?老夫尚記得當日之事,經你這麼一提,印象非常明晰,你的模樣比之從前大變了,但眼睛還是那雙眼睛,我不會看錯。”

呂不韋的信任讓丹凝覺得感動,她問他道:“大人不曾像高總管一樣,覺得小人是別有用心,或是被仇家派來的嗎?”

“哈哈哈!”呂不韋朗聲大笑,坦然地對她言道,“老夫一生結交的朋友很多,仇家倒也不少,眼下患了這怪症,若是被仇家得知了,也難料不會使出下九流的手段……你莫要怪高總管嚴苛,他這人做事向來滴水不漏,不過是小心慣了,其實並無壞心。”

丹凝忙道:“小人絕不敢有此意,高總管對丞相大人忠心耿耿,小人自然是明白的。”

“你在宮中這些年過得可好?”

“謝大人關心,承蒙大人您的恩典,小人過得衣食無憂。”丹凝略有遺憾地說道,“因為後宮不過問政事,所以這些年來,盡管很想再見大人一麵,卻一直未能如願。”

呂不韋輕歎道:“五年時光轉眼即逝,老夫也未料能在此種境況下與你相見,若是再晚的話,今生有無相見之日,尚且難說……”

“大人萬不可說這種沮喪的話!”丹凝急迫地止住呂不韋的話,她一臉堅定的神色,對呂不韋許諾,“小人一定會盡全力醫好大人的!”

呂不韋臉上浮現出無奈的苦笑,他坦白地向她說道:“老夫這病已快一個月,此前徐太醫已用了許多方法也不奏效。不瞞你說,老夫這渾身膿瘡惡臭,連服侍的仆婢都不敢接近,你如何能醫?”

丹凝信誓旦旦地說道:“既是疾,必有醫道,任何怪病隻要找對了根源治療,就一定能痊愈。大人,請容許小人細細看過您的傷口,再研究醫治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