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日遲(1 / 3)

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

——《詩經·小雅·出車》

離年關還有半月的光景,邯鄲城卻已提前進入過年的氣氛。街市上每晚皆熙攘宛如白晝,入目之處,布棚林立,攤販如雲,有的賣熱氣騰騰的各色食物小吃,還有的賣麥秸燈草編製的小玩意,每個攤子前都擠滿了人。

如往常一般,街中央照例有雜耍班子在討生活,喧囂鑼鼓聲引得人們都來看熱鬧,圍了裏三層外三層。一個身著紅衫、頭戴碧玉朱釵的女孩繞著人群團團轉,偏就是擠不進去。

女孩容貌長得清雅俏麗,從衣著打扮上看得出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她身後不遠處一直跟著兩個少年,他們約莫都是十七八歲的模樣,一個肩闊身壯,皮膚黝黑,麵相看上去忠厚老實;另一個則稍顯瘦些,身體頎長,雖穿著粗糙布衣,清秀的眉目中卻難掩脫俗氣質。

愁眉莫展的女孩扭頭望身後的兩個少年,見他們一直抱著膀子冷眼望她,不禁又羞又惱,於是板起臉訓斥他們道:“你們兩個草包杵在那兒幹什麼?就不能想個法子讓本小姐進去嗎?”

壯實的少年皺著眉頭,聲音粗莽地道:“詩纓小姐,這裏人又多又雜,你換個別的地兒玩不行嗎?”

被喚作詩纓的紅衫女孩嬌蠻地跺腳,固執地說道:“不行!不行!我偏要進去!你快點讓他們給我讓條道兒!”

“恕屬下沒有辦法,你要是非要進去的話,自個兒想法子吧!”壯實少年不太樂意地說道。

詩纓氣呼呼地指責他:“喂,陳涉!你是不是活膩味了?整天跟丹霄混在一起,不把我放在眼裏了是不是?”

陳涉聳聳肩不語,與身畔清瘦的丹霄互看一眼,兩人均是一副無奈的表情。此時雜耍正在精彩之處,圍觀人群情致高昂,一同熙攘起哄,詩纓未及防範,沒留神竟被撞倒了,結結實實地跌了個大跟頭。她又恨又惱,抬起臉瞪丹霄跟陳涉,氣急敗壞地嚷嚷:“你們瞎了眼?沒看見本小姐倒了嗎?”

丹霄依然抱著膀子紋絲不動,陳涉隻好彎腰上前扶起詩纓。詩纓看見新衣上沾了塵灰,心疼不已地咕噥著:“討厭,倒黴得要命!”

“你自找的,誰要你總是揀人多的地兒往上湊!”丹霄望著拍打身上塵土的詩纓,淡然地說了一句。

詩纓本就懊惱,被他這麼兜頭潑一桶冷水,心裏更鬱結了:“丹霄,你若再跟我這樣說話,當心我告訴爹爹!”

“隨你。”丹霄一點也不怕被威脅似的,眼睛從她身上移向陳涉,口中問道,“陳兄,走不走?你若不走我可先回去了。”

陳涉正想不到脫身之計,忙答道:“等等我,咱們一道回去吧,我也沒興趣陪這大小姐瞎折騰!”

兩人說著就一並轉了身離開,剩下詩纓一人更加氣急敗壞,指著他們的背影叫嚷:“陳涉,丹霄!你們竟敢扔下我!”

丹霄頭也不回地對她丟下一句:“要回家就快跟上來,不然天黑路遠,你出個好歹的話可就沒人管了!”

這話聽上去不像是關切,倒是諷刺跟威脅的意味多一些。詩纓雖然惱怒,卻不得不拔腳追了上去,唯恐會被他們扔在這大街上,最終落得自己一人趕夜路回家的淒慘下場。

回到家中後,丹霄和陳涉各自回房去歇息。詩纓為了追上他們拚命趕路,腿腳又酸又痛,她越想越氣,扭頭見父親房中燈光還亮著,便徑直去見他。她父親名為李肇,是邯鄲城一家酒坊的老板,他早年喪妻,膝下隻有詩纓一個女兒,因此自詩纓幼時起就對她百般縱容,才使得她最終養成恃寵而驕的個性。

李肇正在一盞燈燭的映照下比對白日裏的賬目。詩纓連招呼都沒打,闖進門去就對他嚷嚷道:“爹爹,你速將陳涉和丹霄兩人趕出酒坊!我再也不要在家裏看到他們了!”

李肇頭也不抬,依舊忙著手頭的活計,淡然地問她道:“為何?你這丫頭又鬧什麼別扭?不是讓他們兩人陪你去了街市麼,還有什麼不滿?”

詩纓半是撒嬌半是命令,衝李肇告狀道:“他們倆以下犯上,我說什麼都不聽,顯然是沒把我放在眼裏。爹爹,我討厭死他們了!你快把他們趕走!”

李肇苦笑著歎了一句:“是你又亂支使人吧?你這孩子,總是三天兩頭來給我添麻煩。”

“爹爹!”詩纓一把奪下他手中的賬冊,扔掉他手中的筆,迫使李肇不得不去望她。

李肇安慰她道:“天不早了,快些回房去睡覺吧!”

“不,爹爹若不應我,今晚我就不睡了!”

“你究竟要如何?”

詩纓重述道:“爹爹沒有聽到女兒的話嗎?我要你將丹霄掃地出門!對了,還有陳涉,他跟丹霄一樣討厭,你把他們倆都趕走!”

李肇語重心長地同她說道:“纓兒,你莫要胡鬧了。陳涉為人忠厚肯幹,吃苦耐勞;丹霄又聰明踏實,將酒坊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這兩人是爹爹最賞識的長工,怎能憑你一句話就把人趕走?你乖乖聽話,快些回房去歇息,莫再擾我了,我這正忙著。”

詩纓繼續糾纏:“爹爹!”

李肇平淡的聲音裏添了幾分嚴厲,與她說道:“纓兒,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麼總鬧脾氣?不許你再跟丹霄置氣了,快些回房去吧。”

詩纓還待要堅持己見,卻見李肇溫和的臉上已蒙上一層嚴厲的神色,詩纓雖然蠻橫,卻最了解父親的脾性,通常若是出現這種表情,則代表他心情不悅。詩纓隻得適可而止,不再繼續纏他,不太情願地應他的話道:“那女兒不擾爹爹了,您早些歇息,不要太操勞。”

“知道了,你去吧。”李肇執起筆來,又去研究賬目。詩纓頓覺無趣,悻悻地退出了他的房間。

雖然在父親麵前詩纓看似妥協下來,但她心內的鬱結之氣並未消除。在她的印象中,從小到大身邊的人對她都是寵愛有加,不管是父親的朋友,還是酒坊裏的夥計,大家對她都是言聽計從,禮讓三分,但偏偏丹霄與眾人截然不同,自從兩年前他和陳涉來酒坊做夥計後,她與他之間的矛盾就慢慢開始升級。丹霄非但不像別人那樣恭維她或討好她,反而時不時對她的行為處事進行諷刺,待她急得跳腳對他發狠的時候,他卻總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態度。

詩纓又是懊惱又是苦悶,她不知丹霄為何與別人不一樣,心裏暗暗想,他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是一個做工的夥計,一個討飯吃的下人罷了,居然敢一次一次冒犯她這個小姐……可是細細又一想,她又真覺得他與其他人確是不同,不管酷暑炎夏,還是寒冬臘月,丹霄永遠是幹幹淨淨的,他本來樣貌就很俊朗,就算是穿著粗布衣衫,也掩飾不住他的翩翩氣度,在酒坊裏的長工或是那些來買酒的客人身上,詩纓從未見識過這種儒雅內斂的氣息。除此之外,丹霄最為不同的,應當是他的性格,他適當的沉默,適當的言辭。仔細回想起來,詩纓記得他說話總是很少,從不長篇大論,卻總是字字珠璣。

詩纓躺在床上,從丹霄初入酒坊開始回憶,這兩年的點點滴滴都從腦子裏走了一遍,她才恍然頓悟:天哪,她大半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竟一直在想一個不將她放在眼裏的人!這突然的醒悟令詩纓懊惱萬分,她匆促地一把拉過被子蒙住臉,強迫自己快點睡去,希望能盡快地將丹霄的身影從腦海裏剔除。

離年關越來越近,邯鄲城愈發洋溢著過年的喜氣,李家酒坊也不例外。進入臘月之後就開始為過年做準備,置辦年貨、打掃屋子,將酒窖爐灶修葺一番,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

時至臘月二十三,則是全城都在慶賀的祭灶日,民間傳說灶王爺是玉皇大帝親自冊封的九天司命灶君,負責統管天下各家的灶火,所以他一直被作為煙火塵間的保護神。邯鄲城家家戶戶都供有灶王龕,龕中嵌有泥塑的灶王爺神像,神像前則要燃點香火。此刻在煙氣繚繞的酒坊之中,長工們正在將麻糖和新釀的好酒整齊地擺在灶台上。

詩纓一早起來,便直奔酒坊去。她蹦蹦跳跳走到灶台前,毫無顧忌地捏了一塊麻糖放進嘴裏,黏糊糊的麻糖黏著她的牙齒,她嘴裏一邊咀嚼,一邊含糊不清地嚷嚷道:“哇,真甜!”

待她還要再去拿第二塊,冷不防地被人拍掉她的手,她扭頭一看,原來是父親李肇。李肇不悅地訓斥她道:“這丫頭沒大沒小,這是給灶王爺準備的,怎麼能偷吃呢?”

詩纓收了手,將手背在身後,笑嘻嘻地問他:“爹爹,咱們年年給灶王爺備上麻糖做什麼?他是神仙哪,又不是愛吃糖的小孩子!”

李肇答道:“不得胡言,灶王爺每到祭灶這日,就會回天上向玉帝稟告這一年來掌管人間煙火的境況,咱們給灶王爺備上麻糖,正是為了讓他多說好話少說壞話!”

“噢,我懂了!”詩纓靈機一動地說道,“就是要用麻糖把灶王爺的嘴給黏上唄,那樣他想說壞話也說不得了!”

李肇嗬嗬一笑道:“你這鬼丫頭,不許再亂動祭品了。”

“是是是,知道了。”詩纓離開祭台,在酒坊裏轉來轉去,她左看看又看看,像是在找什麼。李肇看出了她的異樣,問她道:“纓兒,你在找什麼?”

“啊,沒有。”詩纓慌忙答著。

李肇吩咐她道:“你若是閑來無事,就去店裏幫幫忙,那兒隻有丹霄一人照看,我擔心他忙不過來。”

詩纓一聽這句話,臉上立即浮上驚喜的神色,忙不迭地答應李肇:“是,爹爹,我馬上就去!”

話音剛落,詩纓已經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李肇抬頭看著她的背影,無奈地搖搖頭,心裏萬分不解,這孩子怎麼了,前幾日還纏著讓他將丹霄掃地出門,今天為何突然如此聽話乖巧?李肇唇邊浮現笑意,歎了一句:“丫頭長大了啊,心思越來越難懂。”

詩纓連跑帶跳地穿過院廊,直奔酒坊的前店,她的步子又快又疾,快到門口的時候,卻忽然頓住了,站在原地好大一會兒不動。她緩緩地等待呼吸平穩,額頭上的微汗消散,這才將兩手背在身後,慢悠悠地抬腳走了進去。

這前店內到處擺置酒壇,按照年份不同價格不等擺列。酒壇旁側還有一個木製的貨架,架子上擺放各種形狀的陶製酒壺。這個陶壺貨架兩年前還沒有的,李肇隻管賣酒,從來也未想過搭配售賣盛酒的器物,還是丹霄啟發了他的思路,給店裏多了一個賺錢的渠道。

此時的丹霄正在櫃台前坐著,他一直低垂著頭,眼睛似是在凝注著什麼,並未注意到詩纓進門。

詩纓此前在酒坊時心神不安地左右環顧,其實就是在找丹霄,這會兒看見他以後,卻不知為何仍無法恢複平靜,心反而怦怦跳得更厲害。

詩纓慢慢地湊上櫃台前,看到丹霄的手,他的雙手置於桌上,而一枚翠色的玉佩定定地躺在他的掌心中。這枚玉佩雕琢成蓮花的形狀,被一根紅繩串著,看上去精致小巧,姿態華美,詩纓第一眼看到就歡喜不已。

“這個玉佩真好看!”詩纓忍不住讚歎。

她突然出現在身畔,讓丹霄防備不及,他立即將玉佩握在手中,藏起來不讓詩纓再看,冷著臉問她:“你何時來的?”

“我啊,我來了好一會兒了。”詩纓狡黠一笑,同他說道,“打從進門我就見你在發呆,原來是盯著這枚玉佩看,這可是女人家的玩意兒呢。丹霄,你怎麼會有這個?哪兒來的?”

“不關你的事。”丹霄依舊淡漠。

他一如往常般對她冷淡的態度,讓詩纓不由得撇了撇嘴,但是因為她心情較好,便沒有同他針鋒相對,依舊是保持笑顏,好聲好氣地向他道:“玉佩借我玩會兒好不好?”

丹霄立即拒絕:“不行!”

“小氣鬼,我隻是看一下而已嘛!”詩纓說話之間,已經將手湊到丹霄手邊,在丹霄來不及防備之時,她一把拽住玉佩的穗子,將它從丹霄手裏奪了過來。望著玉佩上的這朵蓮花,詩纓頓覺愛不釋手,不由歎道:“真是太美了!”

丹霄見玉佩被詩纓奪走,臉上閃過一絲陰鷙的表情,追到她身畔去,對她伸出手來催促道:“還給我!”

詩纓向後退了一步,閃避著他的追逐,依舊笑著,同他商議道:“再給我看一會兒嘛,又不會怎麼樣,我玩夠了就還給你。”

“快點還給我!”丹霄麵色非常嚴肅,不給她任何商量的餘地。

詩纓瞧出他神色不悅,心中有點懼怕,本想立即還給他,但念及整日被他欺負調侃的怨氣,她索性決定逗逗他。她將玉佩牢牢握在手中,一臉挑釁的神色,對丹霄放話道:“你越是急著要,我偏就不打算還你了,想要回玉佩的話,你就自己來取吧!”

說著她就作勢從後門跑去院子,丹霄趕忙上去阻攔,伸手去擒她手臂,想要將玉佩拿出來。無奈詩纓使出全身力氣似的,憋紅了小臉,死命地攥緊握著玉佩的拳頭,就是不讓丹霄輕易得逞。丹霄無奈之下,一根一根去地掰她的手指,詩纓有些吃痛,掙紮著想要逃脫。兩人這麼推推搡搡之中,未留意已到了後門跟前,詩纓一個不小心絆到門檻,頓時無所憑靠,“撲通”一聲跌倒在地。

倒地後的詩纓本能地撒開了手,玉佩就從她手心跳開了去,在地上“啪嚓”摔成兩半,而她手心摩擦著地上的石子兒,竟擦破了好大一塊皮,還滲出血絲來。

詩纓自幼嬌生慣養,何時受過這種苦痛,眼淚不由得撲簌著掉了下來,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可是她滿臉的淚水未能換來丹霄半分同情,丹霄望都不曾望她一眼,他滿心都是那枚摔碎了的玉佩。他顫顫巍巍地將那碎了兩半的玉佩撿起來,把它們捧在手心上,就像是捧著什麼珍貴的寶貝。望著那殘破的玉,他喉頭一酸,眼裏即刻就含了淚光。

他和詩纓二人,一個趴在地上哭,一個握著玉佩沉默,這情景正好被趕來的李肇和長工們瞧見。李肇愣了一下,忙上前去扶起梨花帶雨的詩纓,不解地問她道:“這是怎麼了?你們——”

“丹霄欺負我!是他把我推倒的,爹爹,你看,我的手都流血了!”詩纓一邊哭泣一邊控訴。李肇捧起詩纓的手掌,見她白嫩的手心上不僅沾染了灰塵,還有被石子摩擦出的傷口,不禁心疼不已。

長工們有幾個平日裏暗暗喜歡詩纓,見此狀也趕緊圍上去安慰她。詩纓見有這麼多人護著自己,愈發肆無忌憚起來,哭得也更大聲。李肇抬眼望著沉默的丹霄,見他一言不發,便問道:“丹霄,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丹霄仍是不言語,他隱忍地將眼中的水霧收回,並將手中的玉佩藏於袖間,不卑不亢地站起身,重新回到店裏的櫃台前。

因為沒有得到丹霄的回應,李肇麵色稍有懊惱,但以他這兩年對丹霄的了解,確信丹霄不會無故招惹詩纓,便又折回來問詩纓道:“我要你來店裏幫忙,怎會鬧成這樣?是不是你有錯在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