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放半分(2 / 3)

“為何不行?你還記得你最初贈我玉佩的時候,我們之間的談話嗎?當時我還總覺得玉是娘兒們才喜歡的玩意兒,還是你跟我說的呢,玉能彰顯一個人的品流德行,你們讀書人還有更講究的說法,說是‘君子必佩玉。無故,玉不去身’,是不是?”

丹霄未料到時隔那麼久,公孫景居然還記得他當初說過的話,忙道:“小弟確是說過這些。”

“這不就得了!”公孫景道,“所謂黃金有價玉無價,藏金不如藏玉,那鹹陽城的讀書人可多了去了,恨不能天天找點樂子來攀比才華,對裝飾之物更是嗜愛有加。若你的技藝真能換來滾滾財源,何樂而不為!”

若平日被公孫景這麼勸上一番,丹霄內心肯定還是不為所動的,他對錢財始終不存欲念,但自從昨日曆經了李肇的一番侮辱之後,心境卻大不相同了。年後他便十九歲了,該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可他卻因身份地位,雙手空空,連一個女子都留不住……

公孫景見丹霄似是已被觸動,就趁勢繼續勸說道:“你若隨我去了鹹陽,閑暇時還可去學館書院讀書,你不是一直想再讀書的嗎?鹹陽城可算是藏龍臥虎了,單是呂丞相府內,就攬了上千的食客編纂大著,你真該去見識見識!”

丹霄被公孫景這般勸說,已經有了要去鹹陽的念頭,卻終歸覺得太過叨擾公孫景,欠他的也越來越多,便慚愧道:“小弟何德何能,受公孫兄如此眷顧,真是無以為報,慚愧萬分!”

“快別說這種話了!”公孫景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我既能有緣相識,並結為兄弟,我便拿你當了自家人,你也不要同我客氣!”

丹霄點點頭,萬般謝意隻能埋沒在心,暗暗記住。想著以後不管何時,都要記住蒼茫人世之中,還有一知己如此善待自己,賞識自己,幫助自己。

年關過去後,開春之際,公孫景就帶丹霄啟程前往鹹陽,他們連日趕路,終於抵達鹹陽城。丹霄立時被眼前熙熙攘攘的熱鬧景象給震住了,他發現這裏比之邯鄲簡直大得許多,到處大屋樓台勾欄相望,寬闊繁華,妙境不勝。

找了一家客棧稍作歇息之後,公孫景便騎馬帶丹霄去逛長陽街,這兒比之他們起初經過的街市,更顯得氣勢恢宏。大道寬至可容十駕馬車並行,街邊店鋪比鄰相連,樓房瓦肆起伏林立,熙熙攘攘的景象讓丹霄心中暗暗生歎。公孫景同他介紹道:“這兒叫長陽街,是商賈市販的聚集之地。”

丹霄點點頭,眼觀經過的高樓鋪麵,所見之處皆是雕梁畫棟,塗紅描金,豪華的氣派讓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公孫景指著街邊的高樓同他道:“臨街這些旺鋪,都是歸長陽街的富商巨賈所有,我打算就將玉器店開在此處。”

丹霄道:“此處集人氣、商氣、地氣於一體,確是好地方,但既是旺鋪,短暫時日內,怕是重金也難租到合適鋪麵。”

公孫景輕鬆一笑,信心十足地同他道:“這個倒不難,你記得夏芙先吧?夏家在長陽街也算是頗有權勢,手下的鋪麵也很多,若能請他幫忙,多少會賣個麵子與我。”

丹霄點點頭,未料想事情會如此順利,便應道:“那真是最好不過。”

公孫景喜滋滋地道:“等安頓下來了,我就帶你去見見夏老弟,他要是知道你終於來了鹹陽,肯定比我還高興!”

果如公孫景所言,稍歇息一日之後,他們去拜訪了夏芙先,得到了熱情款待,夏芙先一聽公孫景要為丹霄開玉器店,不由撫掌歎道:“好極好極!玉乃石之美者,好玉更是石之珍品,我曾見過丹兄弟的雕刻技藝,真是強過太多玉雕匠人,若你能將一身智慧用來雕琢美玉,那可真是愛玉尊玉者的福分!”

丹霄謙遜道:“夏兄過獎了,小弟不敢當,且小弟並無經商之才,尚不知能否將玉器店經營好,真怕屆時會力不從心,誤了兩位兄長的抬愛。”

“這你倒不必擔心。”夏芙先道,“玉石本就是不值錢的玩意兒,它們的價值高低不取決於石頭本身,而是在於琢玉者的智慧與創造,丹兄弟你技藝超群,定能賦予玉石德思與靈魂,隻要店鋪開張,財源自然是滾滾而來。”

“瞧瞧,說得愈發深奧了。”公孫景笑言道,“我便知你二人一見麵,就要說一些文縐縐的話,我是個習武的粗人,不懂什麼玉的品質靈魂,你便簡單點說說吧,覺得這生意行不行得?應該賣些什麼好?”

夏芙先笑答道:“自是行得,公孫兄家在藍田,雇上些人采石不難,原材自不必擔心。至於所賣物品,倒是有許多選擇,小弟認為應當賣妝飾之物,例如笄簪、墜飾、玉鏈、玉鐲、玉瓶、玉觚、玉佩、玉盤等,皆可雕來售賣,定能使得許多人聞風而來。”

丹霄仔細聽著,在心中一一記下。公孫景與夏芙先道:“你說得極有道理,但我總覺還不夠,除了妝飾之外,定然還有其他用途吧。像我久在宮中隨事,倒是也見過不少別類的玉器,例如禮器中常用的玉琮、玉璧等物件,還有我們習武之人平日所用的矛戈刀劍,柄幹部也常需玉作配飾的!”

“公孫兄所言甚是,若能涵蓋如此廣闊,不拘泥於陳腐古板,那這玉器店可就真是大有可為了!”夏芙先讚同道。

一直靜靜傾聽的丹霄,忽然對他們提出建議道:“二位兄台看這般是否可行?小弟不才,倒是略通繪畫的技巧,若是能依據來客需求,先畫出他們想要的玉器式樣,此後再按照畫上所需雕琢,這樣的話,會否顯得更別致些?”

“咦?你如何想到這點子的?”夏芙先驚喜歎道,“妙極妙極!若能在傳統買賣上,再添了加工定製這一項,定能事半功倍,價高幾成!丹兄弟你雖未涉商場,卻對商道如此通透,真乃天生奇才!”

丹霄微微一笑,又是帶著謙遜道:“多謝夏兄!”

公孫景與夏芙先道:“我帶丹霄來見你,便是要求你一事,看能否通融通融,賞臉租一間鋪子給我們。”

夏芙先一聽公孫景正為丹霄尋租旺鋪,便立即承諾道:“這事何須請求,能盡微薄之力,實乃小弟榮幸!公孫兄放心,這事就交由小弟好了,不出幾日,定能讓你鋪子順利開張!”

公孫景爽朗大笑,讚道:“還是你夠義氣!”

“多謝夏兄!”丹霄也抱拳致謝。

夏芙先瀟灑地揮揮手道:“大家既是兄弟,便不要如此生分。對了,你們給玉器店取了名字沒?”

公孫景愣了一下,而後說道:“這倒還真沒顧上,不過是名字罷了,有什麼難?什麼雅玉齋、金玉軒、美璞閣的,隨便拈來一個便是,你們這些文人君子,不是最愛這種拗口的名字嗎?”

夏芙先笑道:“非也非也,玉石自古以來都以靈氣最為貴,店名自然也應雋永超凡才能惹人注目,豈能直接將玉字掛在嘴邊,這不是太俗氣了麼!”

被他這麼一說,公孫景有些泄氣了,他道:“我本就是個粗人,取名這種事自是不擅長。這樣吧,你讀的書多,不如你來取個名字!”

夏芙先笑對公孫景道:“這兒有現成的才子,怎能由我越俎代庖?”

“你是說丹兄弟?”公孫景拍拍腦袋,如夢初醒道,“我怎麼忘了這事。丹霄,這玉器店日後由你掌管,你來取名再適合不過。”

丹霄沉吟片刻,而後道:“玉之潤可消除浮躁貪念,玉之純可淨化汙濁之心,玉之色可愉悅憂悶煩擾,君子愛玉,多是寄望於玉身尋天然之靈氣。既是如此,小弟以為,店名是否可取‘戒憂堂’這三字?”

公孫景猶疑道:“戒憂堂?怎麼聽起來像是廟宇的名字?會不會太過清冷生僻了些?”

夏芙先卻讚同丹霄道:“為商之人多重利輕文,你能背其道而另辟蹊徑,倒也不失為創新之舉。依我看來,‘戒憂堂’這三字倒是不浮不重,雲淡風輕,與璞玉的特質相輔相成。”

“好好好,既是二位才子都覺得好,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公孫景再無異議,嗬嗬笑道,“行,那就這麼定了,就叫‘戒憂堂’!”

……半個月後,在丹霄、公孫景、夏芙先三人努力之下,“戒憂堂”玉器店終於順順利利地開張了。

時節入春過後,鹹陽城重又複蘇歸來一般,到處綠樹成蔭,鮮花如海,白日裏陽光溫暖,到了夜間,卻還是涼意襲人。就在這麼一個幽深清涼的夜晚,月光下一輛馬車正穩步前行,車內坐著呂不韋,車後跟著兩個騎馬的護衛,一個是管家高若,一個則是府中侍衛統領蕭城。

馬車在城郊一個古舊寬闊的院落停了下來,呂不韋下車之後,便沉聲問高若道:“人在何處?”

高若答道:“已關在密室,由兩人守著。”

“帶路!”

高若頷首,即刻帶領呂不韋入院。其實這裏是呂不韋的老宅,因此他們對這裏的路途皆是非常熟悉,並不需要燃燈挑燭,隻借著月光,便能準確地尋到密室所在之地。

輾轉繞了回廊,抵達密室之後,進去能看到微弱燭火。在兩名侍衛的看守下,一個麵容憔悴的老婦正窩在牆角坐著,聽見腳步聲傳來,她立即抬起了頭,當看到呂不韋之後,眼睛裏瞬時就添了幾分驚恐神色。

呂不韋站定腳步,直直地望著這老婦,她正是當日跟隨趙姬一同陷害丹凝的老奴。趙姬在宮中一向由她服侍,又因她年歲頗高,宮中下人皆敬她幾分,以她的姓氏尊她一聲黃夫人。

黃氏一見呂不韋氣色凜冽陰沉,立即嚇得低下頭去,吞了吞口水,哆哆嗦嗦地叩拜道:“小人見過丞相。”

呂不韋冷哼一聲,厲聲問道:“當日你隨太後進本相府邸,究竟對丹凝做了些什麼?快些從實說來!”

黃氏心中雖有所懼,卻仍舊堅持原來的說辭,回呂不韋道:“回丞相大人,小人當日就是陪太後去看看丹少使,並未料想丹少使會情緒不穩致使胎兒不保,小人與太後當時情急萬分,還特意派人去請了宮中的徐太醫!”

“如此說來,倒是你們救了丹凝一命?”呂不韋凜聲問。

“小人不敢居功,一切都是太後仁慈善心。”黃氏抬眼去望呂不韋,仍假意惺惺,信口雌黃。

呂不韋明顯不信,愈發生氣,他目光犀利地盯著黃氏,似乎要看透她的心。黃氏暗叫不妙,不敢與他對視,遂又低下頭去強裝鎮定。

“你這刁奴,到了這兒,還想抵死狡辯?”呂不韋壓抑不住怒氣,厲聲責問道,“當日你們牽製住本相府中所有下人,又狠心對丹凝下毒,害死她腹中胎兒,莫非你真的以為能瞞天過海,本相會信你一派胡言?”

黃氏心中雖然懼怕萬分,口中仍是不服軟地辯解:“丞相大人誤會了,小人所言真是句句屬實,大人您若是不信,可以親自去問太後,與太後當麵對質!”

見黃氏想搬出趙姬,呂不韋更是惱怒,斥她道:“混賬東西!你以為拿太後擋箭,本相就不敢處置你!”

“不不不,小人絕無此意,小人不敢冒犯大人,但大人也不能冤枉小人和太後啊!”黃氏一個勁地叩頭,額上都磕破了皮。

“你們草菅人命,心狠手辣,還妄言清白?真是死不悔改!”呂不韋越看黃氏越覺憎惡,連日以來,他始終無法忘卻從產婆端著的盆內看到的那一團血汙,但令他更難過的,則是丹凝。

丹凝因被強行灌了毒藥,致使胎兒死亡,本就傷勢不輕,再加上心情抑鬱,久久無法從痛苦中抽身。當日若不是徐太醫來得及時,妙手回春,今日丹凝怕是早已成了亡魂冤鬼。呂不韋隻要想到丹凝險些因趙姬和黃氏的毒辣從塵世徹底消失,心裏就覺得又痛又怒,恨不能將眼前這老奴千刀萬剮。

“你今日出門之時,太後知或不知?”呂不韋問黃氏。

黃氏連忙答道:“小人是出來替太後辦事的,太後自然是知情,小人沒想到會在半路被丞相大人請來這裏,還望丞相您能快些放小人回宮,免得太後掛懷小人!”

“哈哈哈!”呂不韋大聲狂笑,笑聲中帶著幾分蔑視,他冷冷道,“你以為你還回得去嗎?她既知你出門,那便再好不過!”

黃氏見呂不韋麵色陰沉,早被這陣狂笑嚇得丟了三魂七魄,忙戰戰兢兢問道:“大人……大人這是何意?”

呂不韋並不搭理她,隻是瞥眼望了望高若,揮手命道:“將這禽獸不如的東西拉出去埋了,免得再出來禍害他人!”

黃氏聞言嚇得雙腳癱軟,頓時老淚縱橫,一個勁兒地哀求呂不韋道:“大人饒命!大人開恩!小人隻是受人差遣辦事,實在是迫不得已啊!”

“怎麼,你這時才想懺悔嗎?已然晚了!”呂不韋毫不留情地站起身來,看都不看她一眼,轉身便走了。

黃氏大聲號哭,撕心裂肺地對著呂不韋的背影哀求,不死心地叫道:“大人饒命啊!饒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

她幾近絕望之時,卻見呂不韋停住腳步,定了定後轉身,黃氏頓時錯愕驚喜,以為他終於心軟,決心要赦免她,卻未料到呂不韋所說的是:“她太聒噪了,將她的舌頭割掉以後再埋!”

“是。”高若答道。

黃氏聽聞這一句,嚇得雙目緊閉,麵若死灰,心裏知道自己再也逃不了一死,登時整個人就癱在地上,除了抽泣的哽咽,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呂不韋走出門去,坐上了馬車趕著回去,高若派蕭城隨他左右,自己則留下來善後。午夜的鹹陽城到處一片寂靜,城內的人們早已安歇睡去,沉浸在夢鄉之中,沒人知道在這明亮的月光之下,正上演著一幕活埋人的慘劇。

坐在車內之時,呂不韋偶爾掀開簾子,遙望半空中那一輪滿月,不由心煩意亂,喟歎不已。自從丹凝遇害,痛失胎兒之後,他的心也有如跌入萬丈深淵。當天事發之後,聽著徐太醫說的那些話,他甚至脊背發涼,滿身冷汗。徐太醫與他道:“幸虧搶救及時,若是再拖上一番,恐怕神仙下凡也無計可施。身體倒是脫了險境,但她此生不會再有孕育孩子的可能,因而這心裏的傷,隻能由丹少使自己慢慢開解,恕下官無能為力了。”

這徐太醫在宮中原是與丹凝相識的,丹凝自幼與父親學醫,進宮後對醫學仍是興致不減,常去太醫院跟徐太醫討教,她聰明伶俐,蕙質蘭心,深得徐太醫寵愛。卻未料這好好的一個姑娘,為救呂不韋不惜以身犯險逃離宮中,隨後竟落得這般下場,不由令徐太醫覺得惋惜。此後的日子,他也一直關照丹凝,常往丞相府送些養元的藥品,希望丹凝能早日康複。

誠如徐太醫所言,丹凝虛弱的身子終是在悉心調理之中恢複了,但她淤滯的心結卻極難開解,自從遭趙姬迫害之後,她便終日茶飯不香,沉默寡言。呂不韋心中自覺愧對於她,不僅沒讓她享什麼福,反倒遭此一劫,這愧疚使他再也不敢接近她,每日隻能等她睡著了才去探她,立於她床榻之前,望著她在睡夢中也緊蹙的眉頭,他直覺心疼不已。

可即便如此,即便知道丹凝的苦痛,呂不韋還是不想放她走。當他在那個雨夜重新尋回她的那刻,他就已在心中暗暗起誓,希望能拉著她的手,與她描述他前半生的風風雨雨,就算真如那南山老道的一語讖言,說他命中忌丹,若親之必惹殺身之禍,他也無懼無憂。

天下萬種榮耀,千般富貴,他已然全都享用過,還有什麼奢望與野心?即便從前是有的,現在也淡泊如煙雲。他眼中心中,今時今日隻有這個通透玲瓏的女子,若能得她在身側相伴,哪怕是不再管天下之事,與她歸隱田園,過著一起看夕陽西下的日子,他也是心甘情願,絕無怨言的。

——可他如何能說出口呢?這一世崢嶸,從不妥協的男子,卻在丹凝柔弱的淚水跟前,徹底降下了姿態,幾乎要低入塵埃。

第一場春雨下了整整兩天,整座鹹陽城都被籠罩在朦朧雨絲中。朝中並未有要事需議,呂不韋卻還是獨步跋涉前往宮中。他抵達時已是夜幕降臨,身披黑色披風的他,由宮中守夜的婢女領路,直接前往趙姬的住處。

趙姬得到通報,本已睡下,卻仍允許呂不韋覲見。呂不韋進入她的房內時,見她已經起身,不僅穿戴整齊,還用短暫的時間略施脂粉,在燭火映照之下,那張臉仍是明豔照人,不失雍容風采。

遣走隨侍的婢女之後,房中便隻剩趙姬與呂不韋二人。

“丞相突然造訪,不知所為何事?”趙姬穩穩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