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放半分(1 / 3)

黯柔情不管,花深傳漏,羽急飛觴。思量人間如夢,放半分、佯醉半佯狂。

——宋·方嶽《木蘭花慢》

多日居住公孫府中,詩纓與眾人日漸熟稔起來,彼此之間相處得極為和睦。這裏不比邯鄲的酒坊,她不再將自己當成李家大小姐,反倒常常幫府中的下人做事,勤俐與親切的她很快就深得人心。

又長大一歲後,詩纓的性格比之從前也沉靜許多,不再是嬌蠻任性的脾氣,麵對丹霄之時,臉上常浮現女兒家的羞澀神態,對他言談也很是溫柔。這一切眾人都看在眼裏,洞悉她跟丹霄之間微妙的關係後,倒是都很看好這一對,紛紛抱著祝福的心態,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獨獨丹霄待她仍一如從前的平淡,還是不冷不熱的態度,這樣的他有時會令詩纓覺得困惑,她甚至會想,不知當日山洞的肌膚之親,會否僅是自己的一場夢境。

丹霄未催促她離開,也沒再說送她回邯鄲去,她便已然覺得欣喜,能陪在他身畔,哪怕多一日,心中都覺歡喜。

當初在邯鄲的兩年,丹霄將在酒坊做工所得報酬全都用在了讀書識字上,未敢有半點懈怠。自從來了藍田後,在公孫景和夏芙先的幫助下,他幸運地得到一些手抄藏書,更是孜孜不倦地學習了,雖未能正式進書院學館讀書,資曆才華卻是相當出色。

每日裏除了打理養馬馴馬的事之外,丹霄不是在讀書寫字,便是在采玉雕刻,極少有時間與詩纓交流。雖然兩人同住公孫府內,詩纓卻總覺得丹霄有意在躲著她似的,偏又總是遇不到合適的時機同他好好談談。

轉眼時節已入隆冬,大雪鋪天蓋地,詩纓念及年關將近,不知不覺心有悵惘。當初她離家出走,到現在已是過去了幾個月光景,父親是否仍在尋她呢?他一定氣她吧,這不孝的女兒,自幼被他辛苦養大,心卻向著別人飛遠了,連唯一的老父親都拋在一旁不管不顧。

詩纓愈想愈覺壓抑,丹霄又不在府中,便決定出門去走一走。她剛到門旁,門童就急切問道:“李姑娘這是要去何處?”

“不必擔心。”詩纓對他笑笑,道,“我隻是想在近處散散步,不會走得太遠。”

“那就好。”門童放下心來,當初詩纓在山上迷路一事,至今還令他覺得驚惶,若丹霄當日沒能安全將她尋回,他一定懊悔至極,慚愧未能將她這位客人照看好。

地上積雪仍厚沉,詩纓踏雪前行,才剛走出公孫府門,便見一輛馬車停在跟前。詩纓頓住腳步,想看看是何人來訪,她心裏以為是公孫府的主人回來了。因為之前丹霄曾與她提過,說近日公孫景將從鹹陽返回,她一直想見見這個待丹霄如親兄弟一般的傳奇人物,雖未曾謀麵,卻因他對丹霄的好,她無端端就懷抱感謝之情。

車夫掀開馬車的簾子,一個中年男人從馬車上走下來,詩纓驚訝地望著他,目光與他相對之時,幾乎疑心是夢,原來來者並非旁人,卻是她的父親李肇!“爹爹,你,你怎會來此?”夢囈一般喃喃問出這句,詩纓已是手足無措,她望著李肇比之從前消瘦太多的臉龐,以及兩鬢生出的斑斑白發,頓覺滿心愧疚。

李肇停在馬車跟前,久久望著詩纓,一時情緒悲喜交加。自她離家出走後,這段日子他走了太多地方,花費了太多精力來尋她,夜夜都無法安然入眠,總是被噩夢驚醒,擔心她出意外,怕她再也不能歸家……而今,見她好端端地站在麵前,心裏說不出的慶幸,但隨之而來的憤怒和焦慮,卻讓他做出一個自己都沒想到的舉動,他三步並作兩步走近詩纓麵前,揚手“啪”的一聲,在她臉上甩了個清脆無情的耳光!

火辣辣的疼痛讓詩纓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卻不敢有任何微詞,她伸出左手捂著臉,仍是懷抱歉意地低著頭,不敢再去望李肇的臉,隻是輕聲道:“爹爹,女兒錯了……”

“你還知道錯?你還有臉叫我爹?”李肇咬牙切齒地罵道,“你可知我為尋你費了多少工夫?我以為你長大了便能省點心,沒想到你讓我如此失望!”

詩纓的眼淚簌簌落下,愈發覺得慚愧,不敢再吭聲,也不知該怎樣才能安撫李肇。府內的人們聽到外頭的罵聲,紛紛聞聲而來,門童、侍女、廚娘、家丁,一個個都跟了出來,站在台階上看著他們,皆是錯愕得很,不知這突然造訪的壞脾氣老頭,與詩纓究竟是什麼關係。

“丹霄呢?叫他出來見我!”李肇數落夠了詩纓,便要往公孫府門內闖進去。

詩纓趕緊攔在他身前,央求道:“爹爹,莫要進去,他,他不在!”

“他怎會不在?是他捎信給我,要我來此處尋你,如今卻要躲起來當孬種嗎?”

詩纓僵了一下,這才想起要問事情原委,身在邯鄲的父親,如何會找到她的藏身之處的?若非有人告知了詳細地址,他一定難以尋到這兒,如此看來,竟是丹霄通知父親的麼。他為何要這麼做?

“爹爹,你是說,是丹霄讓你來這兒的?”詩纓不敢確定地問。

李肇頗有些不耐煩,瞪她一眼道:“廢話少說!給我叫他出來!”

詩纓自幼喪母,由李肇一手撫養長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李肇的脾氣,他平日裏總是不溫不火,很少有憤怒暴躁的時刻,但若是真被惹到,就勢必會天雷地火。當初丹霄被人陷害之時,他尚且將丹霄打成重傷趕出酒坊,如今若是得知他們倆的私情,又豈能輕饒丹霄?詩纓緊張得掌心都出了汗,牢牢地拉住李肇的胳臂,底氣不足地問道:“爹爹,你找丹霄做什麼?”

“你還要同我假裝?”李肇冷笑一聲,斥責她道,“你無端端跑出家門,我便知你是為這小子,他拐了我的女兒不說,如今竟有臉跟我提要求,你以為我能輕饒他不成?”

詩纓怔了怔,問李肇道:“爹爹,丹霄提了請求?是何請求?”

李肇一把甩開了詩纓的胳膊,冷著臉道:“我沒工夫同你廢話,咱們的賬等回家再算,現在把他給我叫出來!”

“他真的不在府中,若是爹爹不信,可以問他們。”詩纓如實答道。

李肇望向看熱鬧的眾人,見他們紛紛點頭,不覺有些懊惱,回身抓了詩纓的手道:“罷了罷了,他既不在,我就先饒了他,你現在就同我回家去!”

詩纓掙紮著不肯上車,李肇強力將她往車上拖,兩人糾纏良久,旁人也不敢上前相勸。從他們的談話中,眾人已知兩人是父女關係,父親來尋女兒回家,這種家事,旁觀者怎好摻和。

“求你了,爹爹,你放手!”詩纓苦苦哀求。

李肇一點也不講情麵,狠狠罵道:“你還不聽話!賴在別人家裏做什麼?你要氣死我才情願嗎?”

詩纓辯解道:“我……至少要等他回來。”

李肇聞言更是懊惱,又朝她臉上甩了一巴掌,方才的紅印還未消褪,如今又挨了一耳光,詩纓的臉更痛了,紅紅的似是腫了起來。李肇發了狠,對車夫使了眼色,車夫即刻從車上拿下一捆繩索,兩人聯手擒住詩纓,這麼三纏兩繞,很快就將她牢牢綁了起來,使她再也無從掙紮。

“爹爹,你怎能如此待我?”詩纓不得脫身,急得又是兩行淚落。

李肇罵道:“你還有臉責問我?想想你是如何待我的!現在就跟我回邯鄲去,從此不準踏出家門半步!”

說著,李肇便要同車夫一起將詩纓抬進馬車,剛要動手,卻聽見身後傳來馬蹄聲。轉頭一看,丹霄正坐在為首的白馬背上,身後緊隨著十幾匹馬,正向門口行來。

見丹霄適時出現,門階眾人皆鬆了口氣,迎上他跟前,紛紛道:“丹公子,你終於回來啦!”

“大事不好啦,李姑娘的爹要強行將她帶走!”

“丹公子,你快去勸勸吧!”

丹霄耳中聽著眾人言語,微微點頭示意,下馬便直奔李肇跟前,麵對李肇雙目噴火的威嚴神色,他卻並無畏懼,伸出雙手恭敬地朝李肇施禮,口中不卑不亢地問候道:“李老伯,多日不見。”

以往丹霄總是稱他老板,如今改了稱謂,倒令李肇頗為不屑,他冷哼一聲,諷刺問道:“怎麼,不在我家中做工,便連說話的底氣也足了麼?莫要同我來這假惺惺的一套!”

丹霄麵不改色,眼睛望了一眼詩纓,而後平靜同李肇道:“您遠路跋涉而來,如若不介意的話,不妨進屋中坐坐。”

李肇卻毫不領情,依舊言語苛刻:“進屋中坐?你有何資格邀請我?這是你的家嗎?你不過是個替人養馬的下人罷了,擺什麼威風做派!”

“爹爹!”詩纓聽不下去李肇對丹霄的諷刺與侮辱,忙喊他一聲,央求道,“那麼多人看著呢,求你莫要如此過分!”

李肇怒道:“我如何過分了?旁人看著又如何?你既有顏麵做出隨下人私奔的醜事,難道還怕我說嗎?”

“爹爹,你不可這般冤枉他,若不是他,女兒怕是早就遭了歹人毒手,未必能活著再見到你!”詩纓為丹霄辯解道。

李肇卻道:“閉嘴!你休要為他辯駁,他比那些歹人又強了多少。事情還不都是因他而起!你倒是說說,你為何離家出走,是不是因這小子?”

詩纓心裏莫名難受,抬眼去看丹霄的臉,卻見他仍是隱忍的平靜,她根本無法從他臉上的表情洞悉他的內心,至於他究竟為何讓李肇前來,書信中又對李肇說了些什麼,她就更無從得知了。

李肇指著丹霄,滔滔不絕開罵起來:“枉我曾當你是正人君子,還為錯怪你心懷愧疚,沒料到你竟如此卑鄙,拐了我女兒不說,如今還有臉提出這種請求,你是否早就預謀霸占我的酒坊?平日裏總假惺惺地裝出讀書人的做派,骨子裏卻如此奸險醜惡,呸!你以為我真能如你所願?”

身畔人對這番話皆聽得雲裏霧裏,包括詩纓在內,都不知李肇究竟在說些什麼。但隨著李肇的侮辱,丹霄的臉色卻越來越僵,等李肇把想發泄的話全都罵完,丹霄反倒平靜下來,他揚起的嘴角溢出不易覺察的苦笑,輕聲問李肇道:“看來這輩子,你都得這麼看我了。”

李肇依舊苛刻:“我說錯了嗎?難不成你還要狡辯?”

兩個男人對峙著,誰也不肯妥協的模樣。良久,詩纓聽丹霄首先開了口,他靜靜說道:“既是如此,丹某便不再強求。”

詩纓頓覺心裏冰涼,她似乎能預感到,在她半夢半醒之間,已經被丹霄判了死刑,她怔怔問他道:“你,你這是何意?”

丹霄望著她的眼睛,淡然說道:“握不住手裏的沙子該怎麼辦?眼睜睜看它漏掉?不,揚起來撒了就是。”

詩纓仍是不明,卻見李肇已吩咐車夫掉轉馬頭,馬兒可能是受了凍,並因接連趕路感到困乏,所以行動遲緩,昂首揚蹄不願轉身。李肇惱它不聽話,一把從車夫手中奪過鞭子,抓住馬韁,對準馬身就是一頓抽打,口中還發狠地罵道:“你這不知好歹的畜生,你神氣什麼!”

府門台階上的眾人見李肇實在過分,皆皺眉看他借題發揮,詩纓被捆縛原地,動也不能動,隻能眼看著父親嗬斥馬匹,撒潑耍狠地抽打無辜的馬匹,一個勁兒地罵道:“不三不四的畜生,不過是個下流坯子,卻妄想學人樣兒。你還要不要臉?”

詩纓瞧見丹霄又是扯出一絲苦笑,凝視她的目光也越來越冷,她心裏直覺得害怕,在混亂中問丹霄道:“這到底怎麼回事?你為何叫爹爹來尋我?你跟他說了些什麼……”

丹霄止住她的問話,輕聲道:“你還是跟他回邯鄲去吧!”

詩纓呆若木雞,失神問道:“你……你不留我?你還是要趕我走?”

丹霄歎息一聲,與她道:“你尚有家可回,我呢,我連個家都沒有。”

此話說完,丹霄便再也不望詩纓一眼,轉頭去看同馬匹周旋的李肇。那馬兒被打得過分,嘶鳴得愈發厲害,險些將李肇拖倒在地。丹霄將小指彎曲送至唇邊,輕巧地吹了聲哨兒,那馬聽得哨聲後,忽然就安靜了下來,乖乖地掉轉了頭,停在原地不動了。李肇頓覺驚訝,抬眼去望丹霄,見丹霄又對他恭敬地施禮,依舊是不卑不亢的氣度,不緩不急的聲調:“李老板,既你與詩纓已相見,丹某便不再幹涉你們家事,恕不遠送!”

詩纓眼睜睜地看丹霄轉了身去,徑自走向公孫府內。其他人見他回屋,紛紛也都跟在他身後進去了,詩纓分明清楚地聽到丹霄對門童說了句:“關門!”

門緊緊地關上了,徹底將詩纓與李肇阻在門外,詩纓這才如夢初醒,淚雨紛飛地大聲叫道:“丹霄!丹霄!”

“人都走了,還叫什麼!你這不爭氣的東西!”李肇強壓著怒火,同車夫一起將詩纓架到車上去,詩纓還未坐穩,他就一躍上了車,坐在她身側守著她,忙不迭地吩咐車夫道,“快些趕路,離開這兒!”

馬車顛簸著向前駛去,雪地上除了馬蹄痕外,還留下兩道深深的車轍印。詩纓心中痛如刀絞,耳中茫然地聽著外頭呼嘯的風聲,直覺萬念俱灰,再無祈願,絕望之中隻明白了一件事,他不要她了,丹霄不要她了……他沒來追她,他沒有挽留她,他眼睜睜看她離開,連一聲道別都不肯講。

在詩纓離開的第二日,公孫景自鹹陽回到府中,才剛進了門,他便興致高昂地去尋丹霄,一見麵,就高聲嚷道:“丹老弟,快快快,那位李姑娘現在何處?趕緊領出來讓為兄見一見!”

卻見丹霄神色忽地黯然,他低下頭去,失落回道:“抱歉,公孫兄,怕是無緣讓你與她相見了……”

“這是何意?”

“她昨日剛走。”丹霄答道。

公孫景高昂的精神立即耗損三分,不無遺憾地問道:“她去了哪裏?是回邯鄲去了麼?”

“是。”丹霄如實道,“昨日她父親尋來這裏,已將她強行帶走。”

“到底怎麼回事?我還一心想著要幫你張羅喜事呢,怎麼短短數日,事情就變成這樣?”公孫景甚覺突然,疑惑地問他道,“她不是你要娶的人嗎?你在信裏既已表明心意,為何不當麵同她父親提親留住她?”

縱使在旁人麵前假裝鎮定,但麵對親若父兄的公孫景,丹霄卻再也無法偽裝,他黯然道:“她父親始終對我心有成見,誤會我是圖他家業……眼下我什麼都沒有,怎能讓她跟我受苦。”

公孫景頓時明白了事情原委,也知丹霄肯定在人前受了侮辱,不由得歎氣道:“罷罷罷,我沒在跟前也能猜到,定是你年少氣盛,守著尊嚴同他賭氣,白白讓他帶走了李姑娘……唉,若是我早一日趕來便好了,便是將這宅院身家贈送予你,定也得成全你與李姑娘!”

丹霄忙懇切道:“公孫兄莫要如此說,這就更令小弟慚愧了,無功不受祿,有我立足之地,我已經感激不盡,怎能再讓你為我操心!”

公孫景建議道:“不如我們即刻動身,去邯鄲追她回來,屆時為兄替你出麵,一定同李姑娘家人說清楚,隻要他能允諾將女兒嫁給你,咱們就絕不會讓李姑娘受半點苦。”

丹霄卻搖頭,固執說道:“不,這卻萬萬不可。”

“哎呀,你真是要急死我,難不成就要這麼放手不管,抱憾終身!還是你根本就不中意那位姑娘,對她用情不夠深?”

丹霄頓了頓,而後固執道:“若他日小弟能有一番作為,到時再去尋她吧……倘若,倘若此生還有機會的話。”

公孫景知道丹霄心性好強,也從方才談話之中,看出丹霄摒棄了平日淡泊無爭的寂靜,對人間名利生了向往之心,他便趁機又提出建議,問丹霄道:“話說回來,你若真想有番作為,定然不是什麼難事。你這般聰穎的才幹,此生難道就隻能養馬給打發掉?那不是太過可惜了些!”

“公孫兄還是要勸我去鹹陽?”

“正是!”公孫景道,“我在鹹陽城的日子,走遍了那兒的街市,見過了許多賣飾物的店,金、銀、銅、陶皆有,卻獨獨沒有一家專售玉飾的店,若我們能在那兒開個玉店,加之你非凡的雕刻技藝,定能一鳴驚人!”

丹霄問道:“公孫兄不是在朝中當差麼,怎會對經商有興致?又哪裏會有時間兼顧?”

公孫景哈哈一笑,朗聲說道:“我是沒有時間,但你有呀!這樣吧,咱們說定了,過了年就去鹹陽,到時候開一家玉器店,我來出資,你來照管!”

“這……這能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