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親人。一想起這個詞,詩纓的心內就湧起一陣絞痛,悔恨和負罪感差點使她無法直立,巨大的悲哀從不知名的地方壓迫而來,使她如背一座大山,腳步都有點兒踉蹌。
平素閑暇之時,李夫人總是過來見詩纓,母女倆一塊兒釀酒、刺繡、下棋、閑話家常。如此一晃六年,李夫人已然將她當成了親生女兒,詩纓自幼沒有母親在旁陪伴,對李夫人也是敬愛有加,兩人之間幾乎算是無話不談。
因此,找到了合適的時機,詩纓覺得不好再作隱瞞,她便將往事如實訴於李夫人聽,包括她與丹霄的糾葛,以及後來她所曆經的種種,但她事先沒有提起丹霄的名字……等故事講完了,李夫人已聽得淚眼盈眶,她未料詩纓是這般癡情的女子,隻為了一場歡愛,就獨自支撐六年,到了今日也難忘懷。
詩纓道:“娘,以往對你隱瞞這些,未將真情全盤托出,並非我存心而為之。而是作為未曾婚嫁的女子,獨自生了兩個孩子,我總覺心有慚愧,唯恐累及您二老的身份,使你們丟臉。”
李夫人寵愛地握著她的手道:“你這傻孩子,作何計較這些。我一日為你娘親,便終生是你娘親。當日由兒將你救回府中,實話實說,大人也曾心有顧慮過,畢竟你臨盆在即,萬一有何差錯,李府就將有血光之災。但我堅持將你留下,就是覺得與你有緣,在我心裏,你就是我的親女兒,我總覺得,冥冥中自有天意,一定是靈兒看我太孤獨了,所以把你帶到我身邊來。”
“謝謝你,娘。”詩纓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說出真意道,“如今我與您講出這些過去的事,恰是因為我有事相求。”
“跟娘還說什麼求!你直說便是,隻要我可以辦到。”李夫人猜測道,“莫非你是要讓大人派人幫你去找情郎麼?說得也是,畢竟陌兒和漪兒都五歲了,至今還未見過親生父親。”
詩纓平息了一下心情,歎口氣道:“是,我想了很久,我想再見見他。”
李夫人心疼地道:“你這傻孩子,為何不早說?我跟大人怕觸及你傷心事,一直也不敢主動說替你去找,又不敢擅自給你許配別的人家……現在你既開解了心懷,便告知我們,你的情郎他叫什麼名字,大概會去什麼地方。你不是說他曾在藍田朋友家居住嘛,那位公孫先生既是在朝中為官,大人就一定識得,總能幫你打聽到下落的——”
“不,娘。”詩纓打斷了她的話,低下頭道,“不用這般大費周章的。”
“嗯?”李夫人有些不解,等著她接下來的話。
詩纓鼓足勇氣,終於說出這句:“其實,前陣子我見到他了。”
“什麼!你見到他了?”李夫人又驚又喜,連忙問她道,“在哪裏?他也來鹹陽了麼?你與他說上話了?你們相認了麼?”
麵對這些迫不及待的追問,詩纓喉頭有些哽咽,李夫人頓住了話,表情有些尷尬,不太相信地問:“怎麼?莫非,莫非他另成了家室?還是,他變了心,已經把你忘了?”
詩纓搖頭,一直搖頭,李夫人急了,生怕她哭出來,拉著她道:“你這孩子,你倒是說啊,難道要把娘急死不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詩纓終於開口,她茫然道,“這世上怎會有這麼多巧合?莫非真是造化弄人?娘,你知道麼,他不是別人……他就是救了陌兒的恩人……前陣子還來咱們家做客的那位!”
李夫人愣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驚詫地問:“你,你說的莫非是跟夏公子一起的那位丹先生?”
詩纓重重地點點頭。
李夫人這才頓悟道:“啊,怪不得,我說呢,為何你晚飯前還好好的,後頭又差人來說病了。原來,原來你是刻意躲著他呢!”
“是。”詩纓如實承認。
李夫人猜測道:“其實你心裏很想見到他,是不是?但你又礙著麵子,想先知道他的狀況,是否婚配,是否還記得你,是不是?”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想的。但是,娘,你知道嗎?陌兒和漪兒整日心心念念,都想再見到他,這莫非就是血緣嗎?對他們來說,丹霄不過是個陌生人,他們為何就單單喜歡他?”
“也許這真的就是天意!”李夫人感慨道,“天意讓你們再次相聚,又讓他救了陌兒!那晚見他言行舉止,便覺他是個不俗的人,肯出手相助未曾謀麵的孩子,施恩且不求回報,對送陌兒回來一事隻字未提,使得我和大人至今不知他是恩人。單單從這些地方來看,他就是個好人!詩纓,娘理解你為何一直惦念他了,你放心,你想知道些什麼,我都會幫你去打聽!”
詩纓感激萬分,輕聲同李夫人道:“我亦不求許多,隻想知道他現在是否婚娶,是否,是否還記得我,這便足夠了……但是,娘,你幫我打聽的時候,能否先不要說出真相?我不想讓爹那麼早知道。”
“你放心,我明白你的顧慮,先不要著急,我會找時機幫你問問看。”
“謝謝。”千頭萬緒湧上心頭,詩纓已不知再說些什麼才好,她本想選擇一條自己探尋的路途,但是瞻前顧後,最終還是用了這個方式,最直白,也最不繞彎,但將內心往事全盤托出之後,她卻並沒有輕鬆多少,依然覺得忐忑不安。頓了許久,她告訴李夫人道:“娘,其實,我試著去找過他的。”
“你去找過他?什麼時候?”
“三年前。”詩纓回答道,“那時我瞞著你們出府一回,找到了公孫景府上,跟門侍說我要見公孫大人,然而卻被告知,他已被派出打仗,不知何日能歸。”
“那你怎麼不問問丹霄的下落?即便公孫大人不在家,旁人也許會知道的。”
“我……當時太遲疑。我也猜過的,他一定是在鹹陽,可鹹陽城那麼大,怎會那麼巧就尋到他呢。便是尋到他,又能如何?難不成要告訴他道:‘我有了你的孩子’?”
“這又有何不可?你當初被父親強行帶走,又怎知他對你真無情意。你啊你,就是太倔強了些。”李夫人歎道,“若你早些說出實情,也許你們一家早就相遇團聚了呢。”
詩纓卻滿麵迷惘,她不能確定地問道:“可是,娘,你想過沒有,若他依舊討厭我,輕視我,放開我,又當如何?”
“這——這應當不會吧。你辛辛苦苦為他養大陌兒和漪兒,但凡有點良心的人,怎會棄你不顧。你放心吧,隻要他尚未成家,便是將他捆綁著拜堂,我跟大人也定會為你做主!”
“娘,千萬別,我就是怕這樣,所以不敢讓你先將實情告訴爹爹!”詩纓忙阻止道,“我隻要先知道他的狀況即可,其他的,暫不想那麼多。”
見詩纓這般堅持己見,李夫人也就隻好尊重她的想法,答應當晚先替她去探李斯口風,看能否得到什麼消息。
第二天一早,如常一般,詩纓服侍兩個孩子起床吃了早餐,之後安排下人送他們去學館。她自己正收拾著碗筷之時,李夫人匆匆闖了進來,口中連連道:“詩纓,不好啦,不好啦!”
李夫人一向優雅從容,詩纓從未見她這般驚慌失態過,趕忙問道:“娘,怎麼了?出了何事?”
“大人……大人他走了!”
“咦?爹不是每日都去朝堂麼?這有什麼?娘,你作何這般慌張?”
李夫人平息慌張,喘了口氣道:“不,不是這樣,他今日不是去早朝,而是去赴宴……哎呀,我不知要從何說起,總之今天是夏侯爺安排的宴席,夏公子他們準備要對付丹霄!”
詩纓呆了:“娘,這是何意?夏公子與丹霄不是相交甚篤麼?怎麼會害他?”
李夫人這才終於能講出個由頭:“昨晚我有意無意問起大人關於丹霄的事,大人卻直歎氣,我便覺得蹊蹺,問他為何。他道,丹霄八麵玲瓏,在玩笑中就能殺伐決斷,絕非等閑之輩,可惜就要遭難了!我問他從何而知,他說是夏侯爺告訴他的,丹霄在鹹陽的生意地位已威脅到夏家,所以——”
“僅是這樣便要害他麼?虧得那夏公子還稱與他是兄弟!”詩纓又氣又急,放下手中一切便要出門,匆匆與李夫人道,“不行,娘,我要出去一趟,您告知我爹爹在何處。”
李夫人拉住她,肅穆道:“你先別急,聽我把話說完,若他們僅是妒忌他在商場上的才幹,那也倒不至於讓大人也去赴宴,關鍵是,這其中還牽連一樣!”
“什麼?”
李夫人朝門外瞅瞅,見除了她娘倆並無外人,這才悄聲道:“朝廷一直還在追查嫪毐叛黨餘孽,據密報得知,有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金大人’,他可能才是真正的幕後主使者!”
詩纓不解,疑惑問道:“呂不韋不是已死了麼,還有誰是同謀?”
李夫人憂心道:“雖則我也不信,但據大人所說,那個人極可能就是丹霄!”
“怎麼會?”詩纓決然無法相信,她雖也知丹霄心機深沉,卻明白他從無叵測害人之意,就替他辯解道,“這絕不可能,他一定是暗地裏得罪了夏家的人,他們才安了這罪名害他!不行,娘,我不能等下去了,我要立即就出門去找爹,我要阻止這一切!”
“你先莫太慌。”李夫人握著她的手,望著她的眼睛道,“我雖未提及你與丹霄的舊情,但跟大人說了他便是陌兒的救命恩人,大人也愛惜他的聰明才幹,看在呂丞相的麵子上,應當會有所顧及,所以我猜他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
詩纓又覺不明白了,她問:“看在呂丞相的麵子上?這是何意?”
李夫人解釋道:“這你有所不知,原來丹霄曾是呂不韋門客,且他姐姐還曾是呂大人的妻子!對了,還有,娘要告訴你的是,丹霄未曾娶妻,他至今還是獨身,所以你——”
這種時刻,詩纓哪裏還顧得上聽這些事情。便是他不記得她了,便是他愛上了別人,那又如何!她依舊會從水深火熱中將他解救出來,沒別的緣由,心驅使她那麼做了,她就必須得如此。
“娘,我這便要走了。”詩纓匆匆打開衣櫃的門,換了一身男裝的衣衫,將頭發綰起紮上,還藏了一把短刀在袖中。
李夫人看她這一身裝扮,心裏擔憂又難受,她不願看詩纓獨身涉險,可萬一詩纓不去,丹霄命在旦夕可又如何是好。真要是出了事,恐怕才是永恒的遺憾,所以,她也無法阻攔詩纓,隻能如實告知她宴席酒樓的地址,而後一再叮囑道:“詩纓,一定要小心些,謹慎再謹慎,便是遇上險境,有你爹在那兒,諒也沒人能拿你如何。”
“是,娘,我知道了。”
“萬不得已之時,別犯傻……要多為自己著想,陌兒和漪兒還指望著你呢,沒必要為了一個男人——”
“我走了!”詩纓來不及再耽擱工夫,很快拔腿出門,李夫人跟在她身後,吩咐下人快些備上一匹好馬來。就這樣,詩纓策馬揚鞭,一路疾馳抵達鹹陽城最大的酒樓——鼎盛閣。
丹霄初一邁進鼎盛閣,便覺這裏暗藏殺機。沒有任何預先的提示,這不過是他自身的警覺而已,他敏銳地嗅到一股陰謀的氣息,捕捉到猶如鬥獸場般的死寂。盡管在座的人都盡力隱藏,保持泰然自若的神情,他依然能覺察出不對勁。
好在他已習慣如此孤身涉險,這些年來,他便是這般在孤獨中沉淪,才一路走到了今日。
宴席設在二樓的雅間,門口有幾名兵士把守,屋內在座的有李斯、夏侯爺、孫大人、夏芙先,加上丹霄一共五人,丹霄受邀前來,卻不知究竟所為何事。直到李斯開口,他才聽出點端倪,李斯與眾人道:“如今我大秦正是用人之際,大王思賢若渴,我受宮中將作少府所托,要尋一位少府的人才,今日邀請眾人,便是意在如此。”
孫大人應言道:“是啊是啊,雖說少府為宮中之官,卻必得懂得市場商機,不能隨便找個人來擔任。素聞咱們鹹陽城現在論商論才,就屬夏公子和丹公子最為出眾,所以咱們今日先私下會麵,看看這事如何安排。”
丹霄略有不解,便轉頭問夏芙先道:“夏兄,這少府究竟司於何職?”
夏芙先跟他解釋道:“少府掌山海池澤之稅,兼掌管官府手工業製造,用以供應皇室。”
“哦,原是如此。”丹霄表示了解。
看著丹霄淡定的樣子,孫大人笑言道:“丹公子可莫看低了這一職,這可是個難得的肥差,若不是有交情和後台,一般人隻能望洋興歎哪!”
“在下知曉了。”丹霄謙遜道,“多謝各位大人抬愛,這等重要的場合,還叫了丹某來,真是心有慚愧,感激不盡。”
李斯擺擺手道:“丹公子不必客氣,也正是因為夏侯爺舉薦你,我們才會叫你一塊兒來此的,你白手起家,倒也確實算商界奇才!”
丹霄誠懇地推辭道:“若論為官之事,夏兄自幼出身名門,又長居鹹陽,人脈甚廣,無論從何處說來,都勝過丹某許多,所以此事何用商議。自然是由夏兄勝任這一職最為合適!”
“謙虛了,謙虛了!我看啊,你二人都不錯!”李斯笑嗬嗬道。
夏侯爺也附和道:“李大人,孫大人,不瞞二位說,丹霄與犬子多年摯友,夏某亦當他是親子,如今咱們都是自家人在場,夏某說句大言不慚的話,他二人都是年輕有為,不管誰接了這個空缺,夏某都很開心!”
李斯點點頭,道:“既然侯爺這般說了,我也就很放心。這樣吧,宮中如今事務諸多,曆任少府一職,便也隻有一位,我決定上書大王,請他破例開個先河,將這少府職位分與兩人,夏公子負責山海池澤之稅,丹公子就負責手工業製作,兩全其美,各司其職,諸位覺得如何?”
沉默半晌之後,夏侯爺率先笑了,朗聲道:“甚好甚好!”
丹霄與夏芙先對望一眼,兩人也都抱拳致謝,對李斯和孫大人道:“多謝二位大人抬愛!”
“不必不必,應該的!”李斯道,“都是一家人嘛,又都是為朝廷效力。如此便好,咱們既是說定了此事,便開懷暢飲吧!來人哪,上酒!”
夏侯爺對門外侍衛使了個眼色,吩咐道:“愣著幹什麼?還不快上酒!要最好的陳釀!”
“是,侯爺。”下人應了,趕緊吩咐下去。
孫大人與丹霄敘舊道:“其實,說來孫某與丹公子也算是略有淵源,丹公子知否?”
丹霄怔了一下,如實道:“恕在下愚鈍,倒是真不知此事,孫大人請講,丹某願聞其詳。”
孫大人便道:“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當時孫某與呂大人交情不錯,二人一同飲酒之際,恰逢令姐遭難,呂丞相慷慨施救為其贖身,此後由孫某安排她進宮當差。當時萬萬也料想不到,丹少使會這般有情義,為救呂大人冒險出宮,二人相逢後成全一段佳話,隻可惜後來……”說到此處,孫大人歎息止住,沒再繼續提及這個話題,畢竟呂不韋已是落入黃泉之人,多少有些忌諱。
酒菜上齊,婢仆將每人跟前的杯盞都斟滿,李斯舉杯剛要邀眾人飲酒,卻聽夏侯爺似是無意地問了丹霄一句:“對了,夏某剛好有事要問丹霄,你是否去過雍城?”
丹霄不動聲色,穩穩道:“不知伯父怎突然問起此事,小侄自從六年前跟隨公孫兄來到鹹陽城,便從未離開過。”
“是麼?”夏侯爺打著哈哈,掩飾尷尬道,“是這樣,我準備派先兒去趟雍城辦事,他一人去我又不放心,所以想請你一同前往。”
“這事夏兄直接跟在下說便是了,何勞伯父親言呢。您放心,隻要他開口,丹某一定親隨左右,陪他走這一趟!”丹霄很痛快地應了下來,這種泰然自若的態度,倒是更令夏家父子覺得尷尬了。丹霄能捕捉到他們的不對勁,卻裝作什麼也沒看破似的,仍然一如既往。
“來來來,大家一起舉杯!”李斯邀請眾人,大家各自端起了杯盞,碰到一塊兒後,正準備送往唇邊,卻聽到門口有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爹爹!”
李斯聽這聲音非常熟悉,愕然回頭,見是穿著男裝的詩纓站在門口,不由得愣住了:“啊?”
兩名侍衛鎖著詩纓的胳膊,他們是孫大人帶來的人,對孫大人解釋道:“大人,我們一直阻攔了,可這位姑娘拚死也要闖進來,所以——”
孫大人認出了詩纓,忙著急吩咐侍衛道:“你們瞎了眼了?休得無禮!還不快放手!”
侍衛聽到吩咐,忙將詩纓鬆開,詩纓也不去看丹霄,因此未知他的表情,她現在唯一能放下心的就是,丹霄總算沒喝下那杯酒——這樣便好,還來得及。
李斯起身,快步走向詩纓身邊,表情嚴肅,低聲斥道:“你怎會找來此地?快回家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不,爹,我必須留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