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隱憂。微我無酒,以敖以遊。
——《詩經·國風·邶風·柏舟》
來這世上走一遭的人們,誰是在最初開始的時候,就知往後命運歸宿的呢?丹霄念及身邊人的經曆,難免就覺得感慨。
他自幼心性淡泊,最愛研習詩書,卻未料最終經商,也沒想能有緣得到呂不韋的調教,從此對買低販高之術爛熟於心。
至於詩纓,若不是過去與他糾葛這一遭,應當是能平平安安在邯鄲生活的,哪裏會有後來的漂泊困苦,一想到她即將臨盆時,還因挨餓受凍昏倒在李斯府門前,丹霄便覺對她有太多虧欠,同時他很感謝李夫人伸出援手,憐惜詩纓並收她作了義女,不然的話,她也許會受更多的波折,陌兒和漪兒也不會成長得這樣好。
輾轉六年的時光,看似短暫,實則漫長,他們自身都發生了許多的變故……與丹凝的重逢,與詩纓的重逢,以及與陳涉的重逢,不管彼此麵貌如何,丹霄仍是慶幸有生之年還能與他們相見。他們幾個人,各有各的往事,但從當下的現狀看來,最落魄的還是陳涉。他在戰爭中傷了一條腿後,曾經回到自己的家鄉,拖著殘腿為富人家傭耕,常受人嘲笑和欺辱,卻因身體傷殘無從反擊,內心悵恨壓抑,無奈之下才來了鹹陽,幹些見不得光的營生。
丹霄在平定下來心緒後,與陳涉作了很久的交談,二人把酒談話,推心置腹,丹霄對他訴說了自己這些年的漂泊,也訴說了與詩纓的重逢。
再一次聽陳涉提及李肇的死訊,丹霄心中對詩纓的愧疚又添了幾分。陳涉感慨道:“當初李老板為了去找詩纓,連酒坊的生意都無暇顧及了,他變賣了所有的家當請人找詩纓,我們這些工人也都四散了去找別的營生,我也是後來聽說的,他墜馬並掉落山崖身亡,死時連個披麻戴孝的人都沒有。”
靜默良久之後,丹霄道:“始終是我虧欠於他。”
“好在你與詩纓已重聚,現在沒人能再阻攔你,你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了。”陳涉問丹霄道,“隻是我有一事不明,你也飛黃騰達了,怎不將詩纓接過來?”
丹霄回答道:“她現在是李斯大人的義女,我若直接將她接來,於情於理都不合,所以我已去了李家提親,憑李大人做主挑選婚期。”
“這可真是太好了!”陳涉由衷道,“也不枉詩纓對你一片癡心……我更是沒料到,隔了這麼些年後,還能見到你們成親。”
丹霄真誠道:“我們三人也算少年相知,能再重遇實屬不易。我想,詩纓要是知道你來了,也會很開心。”
陳涉有些慚愧,道:“混到這步田地,我真覺無顏麵對你們。”
“千萬別這麼說。”丹霄念及舊情,建議陳涉道,“我現在有四家玉館,若陳兄你不嫌棄的話,我打算讓你慢慢熟悉玉館的生意,日後可以交由一家給你打理,以後我們兄弟相扶相持,便不用再分開了。”
陳涉萬分感激道:“我不過是個粗人,哪裏會管理生意。你能收留我,我已經感激不盡了,隻怕不能給你分擔,反而添了麻煩。”
“不必擔心,萬事從頭學起。”丹霄又道,“不過,暫時還是要委屈你待在這裏,先不要出門,我怕你會被夏芙先的人認出來。”
“他們要是知道我辦事不力,現在又藏在你這兒,一定不會放過我。”陳涉有些擔心地道,“我真怕牽累你。”
“這些你都不必操心,少安毋躁,先在這兒安心住下就是。”
陳涉望著他,問道:“你打算怎麼辦?是不是有什麼對付他的計劃?”
丹霄答道:“如今,表麵上我與夏芙先還是兄弟,可我知道,如果我一直靜靜等著,很可能會失去更多。”
“可我聽說夏家權大勢大,你怎麼跟他抗衡?丹霄,你二人既是兄弟,你怎麼招惹到他,令他對你姐姐下此毒手。”
丹霄歎息一聲,道:“人心難測。總之你無須擔憂,我自有一番打算。如今我有一事求你幫忙,便是請你暫居府中,幫我照看好姐姐。”
陳涉點點頭,也不追問許多,隻道:“這你放心,我也沒有什麼親人,定會將她當作親姐姐看待……丹霄,你是個聰明人,肯定有你的法子,不管你打算怎麼做,但凡有我能幫上忙的地方,隻需你一句話,我一定赴湯蹈火!”
丹霄拍拍陳涉的肩,由衷道:“我相信你。”
至於丹凝,她並不知道丹霄的計劃是什麼,比之事發當日的憤怒,他似乎是平靜下來了,把仇恨慢慢化解開了。因為他再不提關於縱火的事,她也就慢慢地放下了心。
這一日,與往常無異,丹霄出了門去,丹凝留在家中,她素來過不慣受人服侍的日子,總要給自己找些事情做。以往她曾讓丹霄幫她尋找的那些奇珍草藥,現在都囤積在丹府的庫房中,她便將它們都搬了出來,在陽光下細細挑揀晾曬。
陳涉也是閑來無事,便上前去幫她的忙。丹凝待人向來和善,因為陳涉曾有恩於丹霄,丹凝對他就更親切。
丹凝一邊揀擇藥草,他們一邊同他聊天,問他道:“你是否婚娶?有無子女?”
陳涉臉上略現遺憾,如實地回答道:“未曾婚娶,也無子女。也有過成家的念頭,可我現在這個樣子,哪家的女子願意下嫁呢?”
“千萬不能這般沮喪,你隻是身體受了些傷,人卻還是好好的人,肯定還有遇見好女孩的機會。”丹凝勸慰著他,又想起了丹霄的處境,歎息一聲道,“你瞧瞧霄兒,他也是跟你一樣,至今也沒聽他說中意哪個姑娘,我真是很煩憂,希望他能早些定下來。若是有機會,你也幫我催催他。”
陳涉聽到這話愣了一下,反問丹凝道:“他不是快要一家團圓了嗎?”
這下輪到丹凝吃驚了,她放下手中的活,不敢相信地問:“陳涉,你說什麼?一家團圓?莫非,莫非霄兒有中意的人麼?”
陳涉也迷惘了:“莫非姐姐你還不知詳情麼?怕是他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吧。”
“我沒聽他提起過。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莫要瞞著我,如實相告吧。”丹凝顯得有些急迫,用殷切的目光望向陳涉。
陳涉思量再三,了解丹凝與丹霄姐弟情深,便道:“總都算是好事,我便不再掖藏了,您又是丹霄唯一的親人,諒我說出來他也不會怪責。”
“嗯,快說吧!”丹凝也不再忙碌了,索性停了下來,細細聽陳涉講述關於丹霄的情感。
陳涉便如實訴於她道:“當年我與丹霄在邯鄲酒坊做事的時候,坊主家有個女兒,與丹霄是年齡相仿的,名字喚作李詩纓。”
“邯鄲的事他倒是與我說過的,也提起過你,倒沒提過這個女孩兒。怎麼,他們是互相喜歡的嗎?那女孩兒現在何處?”丹凝追問道。
“他們先是互相討厭,後來應當是互相喜歡。詩纓為了他跟父親決裂,離家出走去藍田尋他,二人一起過了一段時間,後來詩纓被坊主強行帶回去了,與丹霄就斷了聯係。”
“啊?霄兒未去尋過她嗎?她現在……”
“她瞞著丹霄為他生下一雙兒女,獨自撫養孩子成人。我也是剛聽丹霄說的,他們不久前重逢了。”
丹凝聽得又驚又喜,一顆心都要從嗓子裏跳出來似的,她感動得有些語無倫次,問陳涉道:“這麼說,她在鹹陽城?是霄兒的孩子?我一直擔心他的婚事,竟不知他都有了孩子……孩子幾歲了?她現在住哪兒?我能不能見一麵?”
“姐姐,你先莫急,聽我慢慢講來。”陳涉被她的情緒感染,也是有些激動地感慨道,“我也沒想他二人經曆這麼多曲折,如今會在鹹陽重遇。聽丹霄說,詩纓是被李斯大人收作了義女,兩個孩子是龍鳳胎,五六歲了,都住在李府。”
丹凝愣住了,她想起不久前李斯差人去醫館送厚禮的事,說是要酬謝對李家孫子的救命之恩……是的,她為那個男孩兒包紮過傷口,丹霄救回來的男孩兒,眉目神似丹霄的男孩兒,那孩子說他的名字喚作陌兒……接著,丹凝又想起再久點的以前,似是也見過那男孩兒的,對了,是一個五歲的女孩兒手掌破了,侍女帶她來醫館包紮,她與丹霄說過話的,那女孩名字叫漪兒,長得玲瓏俊俏的模樣,包紮好出門的時候,叫陌兒的男孩來接她一起離開……丹凝覺得頭腦有些眩暈,歡喜突然地降臨,使她有些無所適從,心裏想著,啊,原來那一雙小小又可愛的兄妹,他們竟是霄兒的孩子!怪不得,怪不得她當時會不自主地失魂落魄,一直追那兩個孩子到門口,目送他們離開,心裏總覺有那般熟悉的感覺。
“怎會……怎會這麼巧?”丹凝一時止不住激動,種種斷裂的片段續接到一起,讓她內心澎湃萬千,眼睛瞬時濕潤起來,手都禁不住有些顫抖,半晌才從哽咽的喉間說出一句,“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陳涉又道:“丹霄說他已去了李家提親,應是不日便可跟詩纓成親,一家人很快可以團聚。因而,姐姐你便不用再憂心此事了。”
丹凝拚命地點頭,道:“是的呢,我真為他高興……真的很高興。”除此一句外,丹凝不知還能如何表達心情,隻覺得非常非常激動。她正平定心緒,待要多問陳涉一些關於丹霄和詩纓的事,卻聽得外頭喧嘩叫嚷的聲音。
丹凝心下生疑,皺眉問道:“怎麼那麼吵?有客人來嗎?”
“沒聽丹霄提過有客人要來。”陳涉也聽著聲音不對勁,就起身道,“我去看看吧。”
“一起去吧。”丹凝也站起來,二人一同想往外走,還沒出後院的門,就見管家失魂落魄地跑來,滿麵慌張的神色,對丹凝叫道,“小姐,不好啦,不好啦!來了一夥人進咱們家,不由分說就開始砸東西!”
丹凝細細去聽動靜,確實是伴隨著摔打破碎的聲音,登時嚇了一跳,問管家道:“是些什麼人?”
管家為難道:“小的也不認識,單從樣子看應當是些地痞惡霸,憑咱們府上的人力,怕是對付不了他們……小姐,您和陳先生還是一塊兒躲躲吧!”
“不行,我得出去看看。”丹凝鏗鏘地說道,“凡事都有講理的地方,哪能由著別人來家裏撒野?”
說話間,丹凝已經朝著前廳走了過去。陳涉記起丹霄的交代,丹霄曾囑咐他一定要照顧好丹凝,所以陳涉絲毫不敢有任何懈怠,趕忙緊隨其後,寸步不離跟著丹凝,唯恐她會受到傷害。
丹凝到了前廳,眼見已是滿地狼藉,婢女們嚇得慌作一團,有的家仆也被毆打成傷,地上滿是摔碎的古董花瓶,桌椅也都被踢翻在地,儼然被抄過家的戰場。來者一共六七個人,個個凶神惡煞的模樣,手裏還都抄著刀劍,尋釁的氣勢十足。
丹凝怒道:“你們是什麼人?為何闖進別人府邸亂砸東西?”
為首的尋釁者身穿黑衣,生得五大三粗的模樣,臉上還有幾條刀疤,他見來了個穿著素淡衣服的嬌小女子,壓根沒有放在眼裏,不屑地望著丹凝,張狂冷笑道:“你這娘兒們是什麼人,敢對老子呼來喝去的?”
丹凝從容不迫,眉頭緊皺,斥他道:“你倒問起我來了?你私自闖入我家撒野,到底是何用意?”
刀疤臉有些驚訝,不太相信地問道:“什麼?這是你家?你跟姓丹的是什麼關係?”
“還輪不到你來問我!不管丹霄與你們有何過節,做人總要講理,怎能衝到家裏來打人砸東西?”丹凝望著身旁受傷的婢仆們,指責刀疤臉等人道,“他們都是無辜的,何以被牽累?”
刀疤臉冷哼一聲,道:“不要跟老子擺什麼道理,你這娘兒們真是囉囉唆唆的煩死人。姓丹的在哪裏?快點讓他出來受死!”
“放肆!”丹凝指著他道,“好大的口氣!你有何權利決定別人的生死?你們眼裏還有沒有王法!到底是什麼樣的緣由,使得你們光天化日這般妄為?”
“哪裏來這許多廢話!快點說,姓丹的在哪兒?讓他給老子滾出來!若是他不出來,信不信老子一把火將這宅子燒了?”
不聽這話倒也還好,一聽他提起火燒這事,丹凝就念及她的醫館被付之灰燼一事,不覺心情更加糟糕,也不怕會被傷害,不管不顧地上前,瞪著雙眼望那刀疤臉,厲聲質問:“你們到底是什麼人?誰派你們來鬧事的?丹霄與你們究竟有何過節?現在你就給我一五一十說清楚。你若有理由,我隨你一把火燒了這宅子,若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這般妄為挑釁,莫怪我不客氣!”
丹凝雖是身穿平淡素服,未有任何華麗裝飾,麵容卻總帶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尊貴,這些人哪裏知道她曾是呂不韋的夫人。他們隻從表象感覺她定非俗人,是個惹不起的厲害角色。被她這麼質問下來,無端挑釁的人竟都沒了話來應對,怔怔半天無言,狀況甚是尷尬。
丹凝一見他們無言應對,便猜出了個八九分,知道他們是受人指使,就吩咐管家道:“管家,報官去!”
“小姐,這……”管家看著堵在門前的凶神惡煞們,畏縮著不敢動身。
“怎麼不去?你怕什麼?”丹凝命令他道,“快去!現在就去報官,就道有人私闖民宅,蓄意生事傷人!”
“是。”管家被她的勇氣鼓動,扭身就要出門,卻被人橫著刀劍攔住,那明晃晃的刀刃在他眼前晃著,嚇得他登時一身冷汗。
“敢出這個門的話,信不信砍了你!”把門者威脅著管家,管家心有所懼,立即往後退了幾步,動也不敢動,又隻能一直低著頭,慚愧地不敢看丹凝,心裏總覺辜負了她的鼓勵。
雙方一直僵持著,刀疤臉見丹凝氣盛,不敢與她目光對視,仍舊一副蠻橫無理的姿態,揮手命令身後的人道:“愣著幹什麼?動手幹活!既然姓丹的不在,那就把這宅子毀了!接著砸!”說著又指向丹凝,對身邊人使著眼色道,“還有,你們倆,把這個娘兒們給我綁了,先帶走!”
此話說完後,便有兩人衝上去要綁丹凝,陳涉一驚,猛地將丹凝拉過去護在身後,問他們道:“幹什麼這是?你們想怎麼樣!”
“死瘸子,滾一邊兒去!”那五大三粗的兩個人吼上一句,便將陳涉踹到一邊,陳涉本就在戰爭後落下一身病,身體越來越差,如今正被踹到腿腳的傷處,踉蹌著跌倒在地,半天也爬不起來。
眼見丹凝就被捉住,掙也掙不開。其他人則用刀刃利斧毀著丹霄的家,不僅把屋裏所有的東西都砸破損壞,還開始劈門與窗,好端端的房子被弄得殘破不堪。丹凝見木框在利斧下生生斷裂,頓覺呼吸困難,頭腦中氣血翻湧,整個人都有些眩暈。
那兩個捉住丹凝的人,抬起她就要往外走,陳涉慌了,爬著過去抱住其中一人的小腿,拚命地想阻攔他們,大叫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要把她帶去哪裏?放開她!快點放開她!”
被抱住腿腳的人惱了,拽也拽不出來,又拖不動他,頓覺非常懊惱,抬起另一隻腳去踹陳涉的頭,陳涉被踹得非常狼狽,躲也躲不過去,那人不分眼耳口鼻隻顧著踩踏他。如此一來,幾腳下去,陳涉頭發與臉上皆沾染了塵土與鮮血,看得丹凝於心不忍,愈加難受,她對陳涉喊道:“陳涉!快鬆開吧,莫要管我,你敵不過他們!”
“姐姐!”
“莫要管我,你們先逃命要緊!要是能見到丹霄,讓他躲起來,切記不可生事……”丹凝說著已是眼眶濕潤,見陳涉還在挨打,便哀求那些惡人道,“我求求你們,放他一條生路。要抓隻抓我一個,不要傷害其他人!”
陳涉還是不肯放手,抱著那人的腿,扯著他的衣襟試圖爬起來,冷不防卻被身後的人劈了一刀,正中腰間,鮮血噴湧出來,痛得陳涉登時又翻倒在地,咬牙切齒地捂住傷口,滿手都是紅色的血。
婢仆們驚恐地望著陳涉流血的模樣,嚇得慌作一團,又不敢大聲叫喊,隻能捂著嘴掉眼淚,個個顏麵蒼白。丹凝淚水漣漣,頓覺人世無情,她自認畢生所願並不奢侈,不過是想與丹霄平平安安度日,她姐弟二人向來良善,從無害人之心,何以惹上這些事端!看著眼前的一幕幕,她心灰意冷,這活生生的,哪裏是人間?分明就是暗無天日的地獄!
丹凝正絕望之中,卻聽見從外頭屋簷邊卷來一股疾速風聲,抬眼一看,見一條鞭子明晃晃地抽來,直衝她身旁的刀疤臉而去,那刀疤臉未及防備,被抽得血肉飛濺,整張臉破得不像樣子,疼得捂著臉蹲到地上,啊啊地大聲叫喚:“誰?是誰抽老子的臉?給老子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