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種人,活著都是禍害,還要臉做什麼?”伴隨著一句冷漠的責問,兩個穿黑衣的人已從房頂躍下,說話的那個四五十歲的模樣,手中握著鞭子,有一張如刀削般疏於表達的臉。
丹凝一看到他,頓時又驚又喜,道:“啊,高總管!”
高若對丹凝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致歉道:“見過夫人,請夫人恕罪,小人來晚了!”
“高總管萬莫說這種折煞我的話,眼下這狀況,就拜托您了!”丹凝懇求道。在她說話的瞬間,也不知是因畏懼高若的威嚴,還是心有怯懦,那兩個牽製著她的人已經鬆開了手。見高若和蕭城仿佛從天而降,這一幫惡人都有些錯愕和慌神,可還得強撐著打起精神,將目標鎖定在高若與蕭城身上,並把他們圍了起來。
高若不再多言,眉頭一斂,順手揚起鞭子,不過是唰唰幾下,登時又有幾個人倒在地上。刀疤臉驚恐地望著高若出神入化的身手,也顧不上自己臉上正血肉模糊,嚇得隻想奪門而出。未想卻被蕭城攔住,衝他便是一劍,這一劍不偏不倚,正中心髒部位。伴隨刀疤臉慘痛的號叫,蕭城已將劍拔出,那人便整個倒在血泊中,雙目驚恐張開,死狀甚是淒慘。
其他人都嚇得目瞪口呆,傻了眼,領頭的人已經死了,剩下的人,傷的傷,殘的殘,哪裏還敢反抗?他們趕緊紛紛跪下求饒,哀聲對高若道:“俠士饒命,饒命啊!”
高若冷漠地望著他們,指著刀疤臉的屍體厲斥一聲:“帶著他,快滾!告訴你們主子,再使這種卑劣的手段,下一個死的就是他!”
“是是是!”幾個人抬起刀疤臉的屍體,萬分狼狽地跑了出去,一溜煙兒就不見了人影,徒留滿屋子的殘局。
丹凝這才回過神來,忙過去攙扶陳涉,著急地問他道:“你還好嗎?”
陳涉氣息微弱,卻慶幸終於有人前來搭救,使得丹凝安然無恙,便微微一笑,寬慰她道:“無礙的,隻要你沒事就好。”
“怎會無礙?你明明中了一刀!高總管,蕭侍衛,麻煩你們把他抬到後院,我要給他醫治傷口!”丹凝吩咐道。
高若略有遲疑,蕭城更是不太樂意,畢竟他們是親自捉住陳涉的人,也知道陳涉曾縱火燒了醫館,還差點使丹凝葬身於大火之中。他們不太明白,以丹霄深沉的個性,怎會不處置傷害丹凝的人,還由著他生活在丹凝身邊?高若思考再三,非但沒有伸手,還道:“夫人,此地不宜久留,你還是跟著我們走罷!”
“我怎能在這個時候離開?”見他二人愣著不動,丹凝更急了,叫道,“快動手抬人呀!高總管,他是為了救我才傷成這樣的!他是丹霄的結拜兄弟,我怎能看他受傷坐視不管?”
“他是丹霄的結拜兄弟?”這消息倒是著實令高若驚訝,他這才頓悟,哦,定是丹霄原諒了陳涉的所作所為,對丹凝隱瞞了事實真相。他又知丹凝生就一副菩薩心腸,便是知道陳涉幹過些什麼事,仍不會坐視不管,所以隻得依照她的吩咐,將陳涉架到後院去。
有高若和蕭城坐鎮,眾人都覺得是來了救星和守護神,仆婢們也都鎮定下來,紛紛幫忙送來藥箱,準備熱水與紗布,其他的人將大門緊鎖起來,開始收拾屋中被掃蕩過的殘局。
丹凝沉著地給陳涉處理傷口,為他清洗、縫合、包紮,因為太過專注,她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高若見了,忙拂袖為她擦拭,丹凝對他投以感激的微笑,未及多言,又一心投入到救治中去。
丹凝為陳涉處理好傷口後,吩咐管家將他帶去客房內好好安歇,並囑咐人給他熬藥。她忙完這些後,剛歇息著喘口氣,又聽高若在耳旁催促,他道:“夫人,您還是跟我們離開這兒吧,小人擔心那些人會再使出其他手段。”
“高總管,多謝你及時出現,還有蕭侍衛,你又救了我一次。”丹凝歎息一聲,對他們由衷致謝道,“你們所做的一切,我都銘記於心。可我不能離開這兒,不管遇到什麼狀況,我都得和霄兒在一起。”
“你還不明白嗎?夫人,這些人明顯是衝丹霄來的!他們之所以會傷害你,是因為你是丹霄的親人!你留在這兒不走,隨時會有性命之危!”
丹凝從容道:“我不怕,真的。隻要能和霄兒在一起,什麼我都願意麵對,我怎能扔下他一個人麵臨困境?”
“那就帶他一起走!”
丹凝為難地道:“霄兒固執得很,我也勸過他離開這是非之地,無奈他不肯聽我的話……如今在這世上,我隻剩他一個親人,早已決定遵從他的意願,他在哪兒,我就在哪兒陪著他。”
高若知她雖然看似柔弱,內心卻強大,隻要堅持認定了的事,任誰也都無法更改,終是拗不過她,隻得道:“既然你堅持留在這兒,小人也不便強求,但是,這麼大個宅子,為何連個會武功的守衛都沒有?”
丹凝解釋道:“霄兒自幼不習武,又很少與人爭端,所以家裏沒有設會武力的兵丁。”
“他畢竟是生意人,難免會與人結怨起爭端,那些人絕不會善罷甘休的,以後這種凶險的狀況還會發生。”高若思考片刻,而後道,“這樣吧,蕭城,你先在這兒守著,我去尋大人生前的門客,看能否招攬些幫手前來做護院。”
“好。”蕭城爽快應了下來。
待高若離開後,丹凝才終於能安下心神歇息片刻,她想了又想,總覺得那些尋釁人的主使者,一定是縱火的主使者,如此一來,目標便極為明確了,此舉又是夏芙先所為——隻消這麼猜想著,丹凝就驚出一身冷汗,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那看著斯文俊朗的年輕人,與丹霄是結拜兄弟的夏芙先,怎會做出這等天理不容之事?丹霄到底哪裏得罪了他,才令他非得將人往死路上逼……
丹凝覺得自己是理解丹霄的,拋卻尊嚴和意誌不論,他不肯離開鹹陽、定要在此紮根的原因,應當是為了詩纓吧。一想到詩纓,以及丹霄的兩個孩子,丹凝便覺得心中鬱結慢慢消退了。她能感受到一種遙遠縹緲的幸福,雖然伸手難觸,卻分明可以聽到,它們正踏著腳步慢慢走來。
天色近了黃昏時,丹霄才騎馬歸家,一進家門,就看到遍地狼藉慘狀,雖是收拾過了,殘碎的現場有蹤跡可循。他不由得心中一沉,看著仆婢們忐忑的神情,便問道:“出了何事?”
“公子,你不在家的時候,來了一夥人鬧事……”
丹霄揮手攔斷他們的稟告,臉上雖不顯現驚惶,一顆心卻怦怦直跳,顧不上詢問來人是誰,為何尋釁,著急關心的卻是這一樁:“我姐姐呢?她在哪裏?”
一個小婢怯生生回答他道:“小姐沒事,幸虧有兩個男人來救了她,不然小姐就被綁走了——”
丹霄邁開大步往屋子裏走,邊走邊問:“現在呢?他們人在哪兒?”
管家算是鎮定,理清了事情脈絡,簡短地敘述給丹霄:“小姐剛給陳先生包紮了傷口,現正在房中歇息。那位蕭侍衛陪著陳先生,黑衣的高俠士已經走了。”
丹霄揚了揚眉,問道:“怎麼,陳兄受了傷?”
“是,陳先生為了救丹凝小姐,所以腰間中了一刀。”
丹霄驚了一下,頓住了腳步,問道:“其他人呢?有無傷著?”
“有幾個受了皮外傷,算是都無恙。”管家有些擔憂地問道,“可是公子,若那些人再來的話,咱們怎麼辦?要不要去報官?”
丹霄沉思片刻,囑咐他道:“先別去,等我先看過陳兄,回頭再給你答複。”
“是。”
丹霄匆匆踏步,進了客房內,見陳涉已躺在床上睡著,蕭城守在旁側。見丹霄進門,蕭城起身與他招呼道:“你終於回來了。”
“蕭兄,丹某又欠你一次。”丹霄抱拳致謝道。
蕭城道:“無須這般客氣。”
丹霄唯恐驚醒陳涉,不敢高聲言語,輕聲問蕭城道:“陳兄傷口可有大礙?”
“你也知夫人醫術高超,她妥善處理了傷口,陳涉也喝了藥,應當不會有性命之憂,但還須慢慢調養才是。”蕭城略略停頓,問丹霄道,“如此說來,你跟這縱火的家夥倒真是結拜兄弟?”
“是,我也沒想到這麼巧,會在那種情形下相認……我們還是出去談吧。”丹霄道,“我有話要跟你說。”
蕭城點點頭,丹霄將他領至書房內,二人坐下後,丹霄吩咐下人沏茶端來。看他這般鎮定自若的樣子,蕭城內心還是極為佩服的,他與丹霄同齡,在他們這個年歲,有丹霄這等才華和氣魄的人,倒也實屬少見。
“少年遇難之時,陳涉曾有恩於我,算是同我一起長大的兄弟,他並無害人之意,不過是被生活所迫。因而,我便將他留在府中。”丹霄簡單明了地將他與陳涉的交情說給蕭城聽。
蕭城點點頭,道:“原來如此。”
丹霄問他:“蕭兄,今天那些人,你知不知道什麼來頭?”
蕭城搖搖頭,回答道:“殺了一個領頭的,其餘的便都放了,高總管也沒有讓追問他們的來處,便是問了,我想他們也不會交代。但現在有一點可以確定,那就是指使者已知我與高總管在此,應當有所顧忌,暫時不會再來造次。”
丹霄又問道:“我聽聞高總管離開了,他如今身在何處?”
蕭城答道:“不瞞你說,我們準備帶夫人一同離開,但夫人不願意,她說一定要守在你身邊。因此高總管想去找些幫手來,省得再碰上這種突然的狀況時,連個能保護夫人的人都沒有。”
丹霄低下頭去,歎息一聲道:“是我疏忽……早該料到他們會再有舉動,隻是沒想到下手這麼快,又這麼狠。”
“如此看來,你已經猜到幕後指使者是誰了。”
“八九不離十。”丹霄鄭重地跟蕭城道,“他們都是衝我來的,因此無須牽累其他無辜的人。蕭兄,我已想好了對策……丹某一向不求人,倒是有一事要請求你和高總管。”
“不妨直言。”
丹霄道:“自幼我便與姐姐失散,過了這麼多年才終於相逢,各自漂泊的日子裏,她受了不少苦,以為往後的日子能平平安安,不料卻因我又起波瀾。我知道,你與高總管對呂大人忠心耿耿,所以才一直守護我姐姐。你們的大恩,丹某無以為報。這是情債,不是金錢可以酬謝的,因而我不提錢財,隻求你們念及呂大人恩情,將我姐姐帶離鹹陽,無論去往什麼地方,今生是否還能相見,但凡她能平平安安,我就再無牽掛。”
“你若真提錢字,確實是看低了我與高總管。至於夫人,便是你不相求,我們也會守護到底,何談什麼大恩!”蕭城疑惑道,“我隻是不解,你好好地做生意,何以惹來那麼多麻煩?”
“人心險惡,世道艱難,這也非我所能控製。”
蕭城問道:“若真如此,何必一定要迎難而上。你若想安穩,避讓些豈不是極好?你生意做到這份上,又不是缺少錢財,大可去別處安身立命,再辟新路。天下那麼大,怎就非要留在鹹陽不可?”
丹霄沉吟片刻,未能直接回答他的問題,隻道:“我自有我的原因,還請蕭兄你見諒。總之,你們隻要應承我,幫我帶走姐姐便好。”
“這絕對沒有問題,之前的幾年來我們一直未現身,便是不願打攪夫人平靜的生活,如今她安危受到威脅,此地已是不宜久留……我隻是有些擔心,若夫人執意留在你身邊,不肯隨我們離開鹹陽,那怎麼辦?”
“你放心,我自有法子。”丹霄道,“你隻需快些聯絡到高總管,讓他想好要去的地方便是。”
“好。”蕭城重重地點點頭,略有些不放心地叮囑丹霄道,“你自己也要多加小心,現在狀況很不樂觀,你的對手看起來非常強大,時局對你也很不利。”
“多謝掛心。”丹霄對他抱拳致謝,未再深談。他與蕭城雖然沒有什麼交情,但卻能篤定這人是條真漢子,就如高若,看似心機深沉,卻對呂不韋忠心耿耿,是隻需一句吩咐就能肝腦塗地的義士——如此再去對比夏芙先,丹霄心內甚覺森冷,原來有些人即便跟你一同成長,酒宴上談笑結拜,言語中深情厚誼,卻隨時隨地能出賣你,狠心置你於死地。
……這晚,高若從外頭歸來,丹霄設了宴席款待。丹凝因為白天的紛爭太過疲憊,因此睡了很久才起床,她醒來起身後,稍覺有些不對勁,因為家中仆婢明顯少了許多,隻有寥寥兩三人在做事,其他的全不見了蹤影。
“這是怎麼回事,人都上哪兒去了?”丹凝步入廳堂,見丹霄、高若、蕭城和陳涉都在。見她來了,眾人忙起身邀她入席。
丹霄沒直接回答丹凝的問題,隻是望向在場的人道:“陳兄尚且有傷在身,我們也都須提高警惕,免得再遭人暗中偷襲,所以今晚這場宴席,就不備酒了,諸位見諒!”
“無酒亦有情,來,以茶代酒,高某先幹為敬!”高若率先端起杯盞,將茶水一飲而盡,這才擦了擦嘴角,懇切地對丹霄道,“丹公子,多謝你能想通。”
“想通什麼?”丹凝有些訝異,轉頭問丹霄道,“是否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商討了什麼對策?”
丹霄這才望著丹凝,與她目光對視,溫和道:“姐姐,這兒沒有外人,我便如實將打算跟你說了罷……我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如今你我相依為命,你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沒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了。所以,我想通了,我不會再與誰計較和爭鬥,我聽你的話,咱們明兒一早就離開鹹陽城。”
一聽這些話,丹凝就又驚又喜,激動地抓住他的手問道:“霄兒,真的?你真的這麼想?”
“是。”丹霄定定地望著她的眼睛,真誠道,“便是有一千一萬樣放不下的東西,也都比不得你重要,我已說過了,不讓任何人傷害你。”
“你能看開這些,真是太好不過。”丹凝望著高若,致謝道,“高總管,我猜一定是你們幫忙勸說了霄兒,真是太感謝你們了。”
高若謙虛道:“夫人太客氣了,事實上,小人奔忙了半日,也聯絡了一些大人生前的門客,無奈他們都不願禍及自身。這麼看來,離開鹹陽是唯今最好的法子。丹公子是明事理的人,又如此聰穎,他自然想得通怎樣的路最妥帖。”
丹凝依舊滿懷感激,端起茶盞對眾人道:“高總管,你與蕭侍衛三番兩次救我,丹凝銘記於心……還有陳兄弟,你舍命保我身受重傷,你們對我與霄兒的恩情,丹凝沒齒難忘,便是今生沒有機會,來世做牛做馬,也定當回報!”
“夫人言重了!小人不敢當!”高若有些惶恐,麵色也稍顯不自然,瞥眼看了看丹霄,似是傳遞著什麼樣的訊息,丹凝陷在即將離開鹹陽,拋卻是非的歡喜中,一時也沒有在意他們的異常。
這一場宴席,大家都算是吃得開開心心,丹霄告訴丹凝,家中仆婢他已做好了安排,分給了他們財物另尋出路,明天開始,這所宅子就會變成空宅,不會有人找到他們的下落。
“我們將去何處?”丹凝問丹霄。
丹霄穩穩答道:“去呂大人的故居。”
丹凝頓了一下,表情稍有觸動,問道:“你是說,蜀地?”
“是。”丹霄點點頭,回答她道,“高總管說了,那裏的房子都還在,咱們過去暫能有棲身之所,你若喜歡,還可以繼續開醫館。”
丹凝毫無異議,心內卻是感慨萬千。她想起幾年前,呂不韋與她道別的晚上,若那時她給了他確切肯定的答複,會否今天的一切都不一樣。原來時間,總是會在合適的時候,帶著一個人去該去的地方。如她一般,幾年前沒跟隨的生活,卻在那個人離開以後,用這樣的方式相繼重逢。
“好,既是決定離開了,那我便去收拾東西。”丹凝與丹霄道,“那些藥材總歸是要帶著的。”
丹霄同她道:“我已經派人在整理了,你不必太操心,還是早點休息吧,明早天不亮就要趕路,咱們得悄悄離開。”
他這麼一說,丹凝倒真是覺得有些困倦,覺得眼皮鬆懈,自嘲道:“我才醒來沒多久,不知怎會困成這樣。”
“既是如此,那就早些安睡吧,來人呐!扶小姐回房歇息!”丹霄一聲令下,便有婢女來扶丹凝。丹凝也不知是為何,覺得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兒力氣都沒有,由著婢女攙著回房,躺在床上,渾渾噩噩地很快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