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上了台階,把一隻小手在油漆剝落了的黃色門上擂著。這時佩珠已經趕上來了,隻聽見裏麵有人用本地話問道:“什麼人?”
“雄,是我,”賢分辨得出這是誰的聲音,他也用本地話回答。
門開了,露了一個縫隙,一個穿藏青西裝的長身的青年給外麵的兩個人打了招呼,讓出一個地位,給他們走進去。於是大門又關起來,關閉了裏麵的一切,靜靜的,沒有一點聲音。
佩珠和賢進了雄的書房,那裏麵已經有了好幾個人。他們正擠在一張方桌旁邊,俯著頭看什麼東西,聽見說佩珠來了,便站開來招呼她。賢卻在這時候出去了。
“我來遲了,”佩珠抱歉地說,她把眼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了一下。一個似乎是陌生的、但又是熟習的麵孔留住了她的眼光。一個身材略微高大的人站在她麵前,伸出一隻肥大的手給她,用親切的聲音說:“佩珠,你好嗎?”略顯蒼老的圓臉上露出了微笑。
“仁民,是你!賢這個頑皮的孩子卻不早告訴我。”她快活地伸出手去讓那隻肥大的手緊緊地握住。
仁民微微一笑,慢慢地放開佩珠的手。旁邊一個方臉闊嘴的中年男子接口說:“他剃光了胡子,我們幾乎不認識他了。”他親密地拍了拍仁民的肩頭。
“你來,我們更熱鬧了。你預備在這裏久住嗎?”佩珠的一雙清澄的大眼裏射出了喜悅的光輝,她溫和地望著仁民的臉,等候他的回答。
仁民把手插在西裝褲袋裏。他的西裝上衣敞開來,露出了被米色襯衫掩蓋著的結實的胸膛。喜悅的表情留在他的臉上,他迅速地動著頭,他望望佩珠,望望誌元(誌元就是方臉闊嘴的男子的名字),又望望別的人。他滿意地說:“你們都好,都很好。”他又回答佩珠道:“我在這裏不會住多久。我就要走的。”他的眼光仍舊停留在佩珠的臉上,他又笑了,溫和地說:“你比從前胖了些。我想你在這裏一定過得很好。”
佩珠把頭向後一仰,快要搭在她眉毛上的幾縷黑發給甩到後麵去了。但是她一埋下頭,那幾縷頭發又慢慢地垂下來。她笑著說:“你問問他們,我過得怎樣?他們待我真好。這全是他們給我的。”
“劍虹聽見這個消息一定很高興。他的精神倒很好,和從前沒有兩樣。隻是我老了一點,自己也覺得。”仁民說著,臉上仍舊留著笑容,雖然這中間他微微地把眉頭皺了一下,但是他並沒有感傷。他提到的劍虹就是佩珠的父親,現時還住在S地。
“你倒跟從前不同了,”誌元插嘴說。“你比從前好了許多。你還記得從前在兩個女人包圍中演戀愛的悲喜劇的時候嗎?”誌元說話素來直率,他這個人想到什麼,便說什麼,他不怕他的話會使人難堪。他和平時一樣,張開大嘴,把白沫噴到聽話的人的臉上。
仁民把眉頭又一皺,但馬上用笑容掩蓋了。他淡淡地分辯說:“你為什麼還提那些事情?我覺得比從前強健多了。我漸漸地能夠忍耐了。”他說到忍耐就把身子往下一沉,好象在試驗他是否有力量把腳跟站穩。
“這裏的朋友你都認識嗎?你什麼時候到的?為什麼不先給我們一個信?”佩珠繼續問道,她的眼光又在房裏幾個人的臉上輪了一轉,她看見黃瘦的雄,三角臉的陳清,塌鼻頭的雲,小臉上戴一副大眼鏡的克,眉清目秀的影,麵貌豐滿的慧,圓臉亮眼睛的敏,小眼睛高顴骨的碧。每個人都用親切的眼光回答她的注視。她覺得自己被友愛圍繞著,心裏非常輕鬆,說一句話就仿佛在發一個表示快樂的信號。
“我昨晚到的,睡在誌元那裏。就隻見過這幾位朋友,”仁民回答著,也把眼光在那些男女的臉上輪了一轉。和佩珠一樣,他也得了同樣的表示友情的回答。“我素來就不大高興寫信。在信裏說話根本不方便!”
“我父親前兩天還有信來,也不曾提到你來的事情,”佩珠說,便走到方桌旁邊。“你們在討論什麼事?仁民,你給我們帶來什麼好消息?”
仁民也走到方桌旁邊,他換了嚴肅的語調說:“S地的朋友叫我帶了這些信來和你們商量。在我們那邊情形比較困難。”他俯下身子去翻閱桌上的文件,一張一張地陸續遞給佩珠看。
雄和碧出去搬了凳子進來,慧和影也出去搬。凳子全搬進來了,每個人都有一個座位。大家圍著方桌坐下,仔細地輪流翻閱桌上的文件。房裏靜靜的,在天井裏誰也不會想到房裏會有這許多人。於是仁民的壓低的聲音響起來了。這是一篇長的報告。過後就有好幾個人接連地發言。碧和誌元說得最多;佩珠、雄、慧也說得不少。他們的聲音都很低。
在某一點上,起了小的爭論,慧和誌元站在反對的兩方麵,兩個人起初都不肯讓步,反複爭論了好一會。誌元的不清楚的口音漸漸地敵不住慧的明快的口齒了,他顯得著急起來,差不多掙紅了臉。這其間佩珠出來抓住了兩個人的論點,極力使它們接近。後來誌元作了一個小小的讓步,讓大家修正了慧的提議把它通過了。眾人帶著微笑來討論新的問題。沒有人覺得奇怪。在他們的會議裏事情常常是如此進行的。
這些時候賢一直在外麵天井裏走來走去。他不作聲,但是他並不覺得寂寞。他的臉上時時露出笑容,因為在他的眼睛裏現出了另一些景象。
十二點鍾的光景會議完畢了。克和陳清先出來,開了大門走了。賢把大門重新關上。院子裏突然顯得熱鬧起來。
“碧,我們做飯去,”雄拉著他的愛人碧到廳堂後麵廚房裏去了。
“你們大家來幫忙呀!慧,影,佩珠……都來呀!”碧回過頭笑著喚那幾個女子。影馬上跟了去。慧應了一聲,卻依舊留在天井裏。佩珠已經走上廳堂,卻被誌元喚住了。誌元說:“佩珠,你不要去,我們陪仁民談談話!”
賢跟在佩珠後麵,佩珠回轉身子對賢說:“賢,你進去罷。”她走回天井裏,靠了一株龍眼樹站著。
仁民正在天井裏踱著,一麵和誌元談話。他看見佩珠,便站住把她端詳了一下,微笑說:“佩珠比從前高了些。從前她梳兩根辮子垂在腦後,好象一個小姑娘。”
誌元第一個粗聲笑起來,接著別人都笑了。佩珠自己也忍不住笑,她並沒有紅臉,卻說道:“聽你這口氣好象你就是我的父親。你現在真的老了。”
“你說我老?我不相信。我們這班人是不會老的!”仁民最不願意別人說他老,他聽見就要分辯,他的態度是半正經半開玩笑的。
“說得好!”誌元在旁邊拍手稱讚起來。仁民掉過頭看他,笑道:“你還是從前那個樣子。”
“你還記得從前的事情嗎?”誌元哈哈笑道。“還有那個女人……她叫什麼名字,我隻記得她姓熊……你那個時候正愛她愛得發昏。她嫁給那個官僚去了。你為了她還罵過我。”
仁民用責備的眼光看了誌元一眼,似乎怪他不該說出這些話。他把眉頭略微一皺,低聲說:“她已經死了。她嫁了那個官僚不到一年就孤寂地死在醫院裏。我不知道她的墳在什麼地方。人死了,也用不著再提了。”他的聲音有些苦澀,他也不再說下去,便埋下了頭。
眾人都知道仁民和那個姓熊的女人的關係,誌元和佩珠知道得更清楚,因為那時候他們都在S地;尤其是佩珠,她想到那個為了愛情犧牲一切的病弱的女人,心裏也很難過。誌元後悔不該提起那個女人,卻找不出話來表示歉意,他有點窘,他以為仁民在暗暗地吞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