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民抬起頭來。他的眼睛是幹的。他吐了一口氣,驚訝地問眾人道:“你們為什麼都不說話?”
誌元又在仁民的肩頭輕輕拍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佩珠卻朗朗地說了:“我隻記得她的一句話:事業上的安慰才是真正的安慰。”
仁民感動地看了佩珠一眼,然後用平靜的聲音說:“你們以為我還在想念她嗎?我的心已經很平靜了。佩珠,你一定可以看出來。”他又抓住誌元的膀子說:“我不會再為那些事情流淚了。你不要替我耽心。我比從前強健多了,我不需要安慰。”他把眼睛抬向天空看。天空是藍的,非常清朗,沒有雲。光耀奪目的太陽遮住了他的眼睛。他埋下頭,眼睛裏全是金光,並沒有那張淒哀的麵龐。
誌元正要開口說話,忽然埋下頭,打了一個大噴嚏。聲音很大,就和“哎喲”相似,仿佛有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他抬起頭,嘴邊盡是鼻涕和口涎,他慢慢地摸出手帕揩幹淨了。
“誌元,你哭了?”慧在旁邊嘲笑說,她正在和敏說話,便回過頭來看誌元。
“慧,你幾時看見我哭過?”誌元著急地分辯道,又張開他的大嘴露出那一排黃牙。“你們女人家才愛哭。”
“我不承認,”佩珠插嘴說。“你幾時又看見我們哭過?”
這時候碧從廳堂門後麵探出一個頭來高聲喚道:“佩珠,佩珠!”
“什麼事?”佩珠掉過頭去看碧,眾人都把眼睛掉向那邊看。
“你來呀!”碧命令似地說。
“快吃飯了罷,”敏故意做出著急的樣子問碧。
碧不答話就把頭伸了回去,佩珠半跑半走地到後麵去了。慧在旁邊開玩笑似地回答敏說:“不勞動的人就沒有飯吃。”
賢從裏麵端了一碗菜出來,口裏叫著:“菜來了,大家快把桌子收拾好!”眾人忙著進屋去安排。隻有仁民和誌元還留在天井裏。
“不許慧吃飯!”誌元大聲說,但是沒有人理他,慧已經跑進廳堂後麵廚房裏去了。
“在裏麵吃,好嗎?”敏從房裏出來問仁民道。
“在天井裏吃罷,今天又不會下雨,”誌元搶著說,便跟著敏進房去搬桌子出來。
桌子放好在天井裏。慧和影從後麵端了菜出來。雄一個人提著燒飯的鍋子。碧捧出了碗筷。很快地他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吃罷,”誌元拿起筷子說。“大家都知道我的性子最急。”他伸手去挾菜。
“佩珠呢?等等她罷,”仁民這樣說。
“不用等了,你們先吃起來罷,”碧說完又往廚房裏去了。
“仁民,你猜我現在有什麼感想?”誌元忽然望著仁民帶笑地說。
“你在想氣象表罷,”仁民笑著答道,他還以為誌元在跟他開玩笑。誌元年輕時候不知道保養身體,得了一種病:天氣一變,肚皮就會痛,要吃八卦丹才可以把痛止住。因此朋友們叫他做“活的氣象表”。
“不,我的肚皮早就不痛了,這許久就沒有發過一次,”誌元張開闊嘴得意地說,口沫濺出來,幾乎落進了菜碗裏麵。
“當心點,誌元,”慧笑著插嘴說。“我們不要吃你的口水。”
“慧,你真是一個多嘴的女人,”誌元用這譏笑來報複她,把眾人都引笑了。
佩珠從後麵端了一碗菜出來,碧也端了一碗。賢空著手跟在後麵。碧看見眾人停住筷子在笑,便問道:“你們為什麼不吃飯?在笑什麼?”
“我們在等你們,”慧搶著說。“你們快坐下來罷。”她拿了碗去盛飯。
“這麼多的菜!今天是雄和碧請客,”塌鼻頭的雲許久都不曾說話,老是擺著笑臉看別人,現在才說出這麼兩句。
九個人圍著一張方桌坐下來。賢擠在佩珠和慧兩人的中間。誌元第一個動著筷子,張開大嘴吃著。眾人一麵吃飯,一麵談話。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容。
“可惜沒有酒,今天是應該吃酒的,”誌元忽然放下筷子說。
“你的嘴又饞了!現在誰都不許吃酒!”碧看了他一眼,她明白他的意思。
“我說吃你和雄的喜酒呢!你們兩個同居快到一個月了!”誌元得意地說。
“吃什麼喜酒?你腦子裏就裝滿了封建思想!”慧嘲罵地插嘴道。
“慧,你總愛跟我作對,難道先前我們還不曾吵夠?我已經讓了步,你還要罵我,”誌元依舊帶笑地說。
慧正在咽一口飯,聽見這話就噗嗤笑了,把飯全噴了出來。她連忙掉過頭,但已經來不及,落了好些飯粒在桌上,菜碗裏也落了幾顆。
“不行!慧把菜弄髒了,我們要她賠!”賢第一個嚷起來,慧卻隻顧笑,用手帕揩嘴。
“今天就象在過節,大家這樣高興,”影一個人忍住笑,望著眾人說。
“的確我很高興。今天就算是過節罷。我們歡迎仁民。我看見他,心裏真快活!”誌元接口道。
“好,今天就算過節,”賢嚷著,他推著慧的膀子逼著問道:“慧,那碗菜怎麼辦?”
慧已經笑夠了。她看那個菜碗,佩珠剛剛從那裏麵挾了菜走,接著敏又把筷子放進去。她快活地在賢的膀子上輕輕擰了一下,說:“你這個頑皮的孩子,你不吃,他們會吃。”
眾人又笑了。笑聲在空中飛舞,在眾人的周圍盤旋。街上仍舊是靜靜的。院子裏陽光穿過樹葉,射下好幾顆明亮的斑點在他們的頭上和身上。
“我想不到你們在這裏過得這麼快活!”仁民感動地說。
“我不是寫信告訴過你嗎?你看我到這裏以後人都變了,”誌元說,他也很感動。
“我們的生活裏是需要快樂的,”慧接口說。她放下碗,站起來低聲唱道:
我知道我活著的時候不多了,我就應該活它一個痛快。
“慧總愛說這一套話,”影皺了皺眉頭抱怨似地說。
“那麼你想活到七十八十歲嗎?”慧走到影的背後,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溫和地反問道。
“也許,”影短短地回答,回過頭一笑。
“我就不預備活到那個時候,我隻希望早一天得到一個機會把生命獻出去,”敏擱下碗,用冷冷的語調說。“死並不是一件難事。我已經看見過好幾次了。我記得很清楚。”他最不能忘記的是有一次他處在危險的情形裏,一個喚做德的朋友來救了他,德犧牲了生命讓他逃掉。那個人的心情他還不能夠完全了解,然而死是無可挽回的了。他看見躺在血泊裏的屍體。他覺得生和死的距離在一瞬間便可以跨過。他這樣想,眼睛有些模糊了。他慢慢地把眼瞳往上麵一翻,他看見從斜對麵座位上影的背後射過來慧的眼光。是責備的,還是疑惑的,或者探索的,他分辨不出來,然而慧卻知道敏在想什麼。
“敏,不要提那些事。記住今天是過節,我們都要快活。你一個人不要打斷大家的興趣。”誌元聽見敏的話覺得掃興,便發言阻止他。但是一股憂鬱的風已經吹到桌上來了。恰恰這時候好些人擱下了碗。
“我從沒有想到死,死至多也不過是休息。我就不會想到休息。”佩珠沒有改變臉色,友愛的微笑始終留在她的臉上。
“不要說話,有人在敲門,”碧忽然做個手勢嚴肅地低聲說。眾人就靜了下來。
“我去開門,”賢搶著要去。但是碧已經先走了。
不一會碧帶了一個穿學生裝的孩子回來,對雲說:“克要你去,這裏有一個字條。”她把紙條遞給雲。
雲攤開字條看,那上麵寫著:
雲——明給人捉去了。我們剛剛得到消息。你馬上就來。克
的確是克的潦草的字跡。雲低聲把它們讀了出來。
“啊!”誌元吃驚地叫了一聲。
敏站起來,用沉重的聲音說:“我也去!”
“注釋1”S地;指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