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3)

“謝謝你,”佩珠望著那張被口裏噴出的熱氣籠罩著的小臉,感謝地笑了笑,把手電筒接了過來。克把她送到大門口,還立在那裏看她的背影。但是一瞬間她的影子便消失在黑暗裏了。克默默地伸起右手在頭上搔了兩下,然後轉身回去。

克回到房裏,德華已經跟著慧走了。婦女協會的會所也是這個大建築的一部分,就在對麵,一個池子隔在中間,但是有一道石橋通過去。從這個房間裏人可以望見那邊的燈光。

克走到陳清旁邊看他抄寫公函。窗外響起了一個熟習的粗聲:“克!”接著誌元的腳步聲在石階上響起來。誌元的皮鞋上釘得有靴釘,他的腳步聲是容易分辨的。但同時還有別人的聲音,來的不隻一個人。

誌元嚷著進來了,在他的後麵跟著仁民。兩個人走在一起,身材差不多,好象一對弟兄。誌元的方臉上堆著笑。

“你看見佩珠嗎?”克看見誌元馬上問道。

“佩珠,她在什麼地方?”誌元驚訝地大聲反問。

“她到你們那裏去了,剛剛去的,不過幾分鍾,你們去追還來得及,”克急急地說。

“好,我們就去,不要叫她跑冤枉路。那幾條街很難走!”仁民關心地說,他拉著誌元就要走。

“仁民,你等一下,我跟你講幾句話,”克把仁民拉到裏麵房間裏去。過了一會,兩個人一道出來,臉色和平時一樣,好象沒有什麼重大事情似的。

“走罷,”仁民在誌元的肩上拍一下,聲音平靜地說。誌元驚奇地望著他,誌元不知道克和他說了些什麼話,又不知道佩珠為什麼在這時候去找他們。

誌元還想留著向克問幾句話,卻被仁民催促起走了。兩個人半跑半走地出了大門,跑到黑暗的街心,於是大步走起來。

大街上還熱鬧,有行人,有燈光,也有豔裝的妓女。但是一切似乎都罩在一層霧裏。一個年輕的妓女走近他們的身邊,用好奇的眼光看了他們兩眼,就讓他們走過去了。

他們轉彎進了一條曲巷,走了不一會就看見火光,一個穿學生裝的男子拿了火把在前麵走,那熟習的背影給火把照亮著,在他們的眼前搖動。

“是敏,我們趕上去!”誌元高興地對仁民說,便加快腳步走著,同時叫了一聲:“敏!”

那個男子站住了,掉過頭來看他們,一麵問道:“誰?是誌元嗎?”他聽見了靴釘的聲音。

誌元答應著,大步走上前去,親切地抓住敏的膀子,粗聲問:“你回家去?”

“真湊巧。我正要找你們。”敏現出高興的樣子。“仁民呢?”他剛剛說了這三個字,看見仁民走過來,便嚴肅地小聲對仁民說:“你應該小心,我得到了——”

“我知道了。我們走罷,你到我們家去。”仁民連忙阻止了敏,他拉著敏一道走,他不願意在街上多站一些時候,他害怕會因此跟佩珠錯過。

“我不去了,我還要到克和慧那裏去,”敏堅決地說。他看了看手裏的火把,火把正燃燒得發叫,往四麵投射火花。他就將火把遞給仁民,說:“這個給你,你們用得著它。”

仁民微微一笑,說了一句:“你們都忙,隻有我一個人空閑。”

敏也笑了:“大家都是為著一個目標,你還說什麼客氣話?”他投了一瞥友愛的眼光在仁民的豐腴的臉上,掙脫了誌元的手(這些時候誌元就抓住他的膀子沒有放過),邁步投入黑暗裏不見了。隻有腳步聲還回到仁民和誌元的耳裏來。

仁民拿著火把站在街心,還回頭去望那發出腳步聲的黑暗,似乎想在黑暗裏看出什麼東西來。

“走罷,仁民,你難道發癡了?”誌元在旁邊笑道。

仁民不回答,跟著他往前麵走了。

兩個人急急地走著,不說一句話,讓黑暗包圍著他們。火把頭上放出紅黃色的光,照亮了一小段石板路。火花時時落在地上,紅一下就滅了。他們走完一條巷子又轉進另一條,沒有遇見一個人。誌元的靴釘在靜夜裏清脆地響著。火光漸漸地黯淡了。

“把火把給我,”誌元忽然短短地說一句,就將火把搶了過來,捏在手裏往後一甩,再一抖,許多粒火星落在地上,火把熊熊地燃起來。他們又走進一條巷子了。

“誌元,”仁民的顫動的聲音忽然響起來。誌元含糊地應了一聲,卻隻顧往前麵走。

“我想哭,”仁民短短地說了一句。

“你想哭!這是什麼話?”誌元掉過頭看仁民,責備似地說,把口沫噴到了仁民的臉上。

“我高興得要哭了!我看見你們大家——”仁民再也不能繼續說下去,他覺得眼睛開始模糊起來,象掛上了一層簾幕。許多麵孔在簾幕上輪流地現出來,每張臉都是活潑的,年輕的,上麵籠罩著一道光輝;每張臉都對著他微笑。最後一張鵝蛋形的少女的臉遮住了一切。那張臉是他所熟習的。他看見那張臉,就看不見腳下的一塊突起的石板,他把腳踢到那上麵,身子向前一俯,跳了起來,幾乎跌倒在地上。但是他站住了。

“當心點,”誌元驚訝地看他,後來就微笑了,張開大嘴溫和地說:“仁民,你的感情太多了!高興的時候應該笑,不應該流淚。我在這裏天天都笑。”火把隻剩了一小段,火快要燒到他的手指了。他就將火把擲在地上,火把散開來,風一吹,火星便往上麵飛,他也不去踏熄它們,就往前麵走了。他的眼睛裏還留著火光,但是慢慢地、慢慢地路在他的眼前變得黑暗了。

“仁民,你當心點!你看得見嗎?快到了!”誌元斷續地對仁民說,他聽得見仁民的腳步聲,他昕得見仁民的呼吸。他熟習路,他知道再過一條巷子便到家了。路是直的,隻要他放慢腳步,就可以毫無困難地走到家。

在仁民的眼前的確橫著一片黑暗,他的不熟習的眼睛是看不見什麼的。他抓住誌元的一隻膀子,困難地移動腳步。他忍耐著,並不慌張,他知道這黑暗的路程不久就會完結了。

他們到了誌元的家。誌元的眼睛可以分辨出石階和大門來。他走上石階,在門上接連捶了幾下。裏麵起了應聲,過一會一個小女孩拿了一盞煤油燈來開門。

“有客人在房裏,”小女孩看見誌元就用本地話說了,她的眼皮又疲倦地垂下來。

“一定是佩珠,”仁民高興地說,便急急往裏走。誌元在旁邊好心地微笑了。

仁民先走進房間。佩珠正坐在書桌前麵的藤椅上,埋著頭在看書,用手翻著書頁,她聽見腳步聲,抬起頭驚喜地說:“你們回來了!”就闔了書站起來。

“佩珠!這夜深你何必趕到這裏來?”仁民感激地說,他含笑地望著她的臉。那張臉映著燈光顯得更亮了,柔和的眼光仿佛在撫摩他的臉似的。

“我來告訴你——”佩珠走過來,到了他麵前,關心地看著他,開始低聲說。

“我已經知道了,那不要緊!”仁民搶著說,把她的話切斷了。“我們剛從克那裏來。”

“我也是這樣想。但是你也得當心,”她平靜地說,並不把眼睛從他的臉上掉開。她看他,好象這張臉是她所不認識的,其實她已經見過它不知多少次了。依舊是那麼圓圓的,卻比從前黑了一點,臉上也多了一些皺紋,隻有眼睛不會老,那一對眼珠非常清明,似乎就要看穿一個人的心。眼光是柔和的,但又是堅定的。她知道他很能夠保護自己,她知道他不再象從前那樣地粗暴了。生活折磨著他,反而把他鍛煉成一個結實的人。她放心了。“其實我們在這裏誰都是有危險的,不過我們住久了的人,多知道一點避免危險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