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珠,你看仁民現在改變多了,”誌元似乎知道她的心理,接下去對她說,他帶著滿意的微笑看他們兩個人。
“你們不是也都改變了嗎?今天的社會就是一個大洪爐!”仁民笑著說。他看佩珠,佩珠不再是從前那個不大講話的姑娘了。自然她現在還年輕,比他年輕得多,她的臉上到處都充滿著青春的活力。但是她的和諧的麵部組織之中卻有一種吸引人的力量,是她從前所沒有的。這力量把他抓住了。他不覺感動地說:“佩珠,我幾乎不認識你了。”
“你是在責備我嗎?”佩珠含笑道。
“責備你?我不配!我應該說讚美你,”仁民連忙分辯道,從他的眼睛裏的確射出來讚美的眼光。“誌元,你還記得我們在S地的情景嗎?”他忽然掉頭望著誌元問道。
“近來漸漸地忘記了,”誌元說著就走到床前,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有時候想起那些事情,就好象做了一個怪夢。然而我醒轉來了。”他搖擺著頭,抖動著身子,樣子很得意,他的方臉上現了紅光。佩珠在藤椅子上坐下了。
“你還記得那番話嗎?你說過我們的命運還不及一根火柴。我們掙紮受苦,一直到死,都沒有照亮什麼的機會。”仁民背著燈光靠書桌站著,人看不清楚他的臉,隻聽見他的嚴肅的聲音。
“誰記得那些鬼話?那個時候病把我的腦筋弄昏了!”誌元張開大嘴,吐出來責備的聲音。他早已把過去的痛苦的生活埋葬了。他把墳墓封得緊緊的,不要人來替他挖開它。
仁民不去管他,依舊用嚴肅的聲音說下去:“可是我記得很清楚。很奇怪,我來到這裏,看見佩珠,看見你們大家,我就想起了陳真。陳真為著理想犧牲了一切,他永遠那樣過度地工作,讓肺病摧毀了身體。他這個二十幾歲的人卻耽心著中華民族太衰老,耽心著中國青年太脆弱。一直到他死,我沒有看見他快樂過。想起來這真是一個悲劇。他不能活起來看見這裏的景象,”仁民說到這裏略略停了一下,他的眼睛濕了,聲音也有些澀了。屋子裏是陰暗的,書桌上的煤油燈光被他的闊背遮去了大半。他仿佛看見陳真的戴著寬邊眼鏡的瘦臉,陳真就坐在床上誌元的身邊聽他說話。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他挖苦佩珠,叫她做‘小資產階級的女性’。現在佩珠還在這裏,許許多多青年都在這裏,可惜陳真永遠消失了。他連一線的希望也沒有看見!”
仁民閉了嘴,摸出手帕擤鼻涕。沒有人答話。屋子裏靜得很。外麵街上狗在叫,叫聲顯得更響了。
“佩珠,你能夠原諒他嗎?他誤解了你。”仁民偏過頭去看佩珠。她聽見他的話,便抬起頭來,她的眼角上有淚珠。
“他並沒有誤解過我,他的批評是不錯的。我的確是小資產階級的女性。不過我希望以後我能夠做一個有用的人。我要盡我的力量做去。他也曾給了我好些幫助。他收藏的那些書,那些傳記,你不記得嗎?”佩珠的聲音並不高,卻有力量,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印在人的心上。“可是你們大家要多多指教我。我需要嚴厲的指摘。”說到這兩句,她謙遜地笑了。她伸手把那幾縷垂下來快遮住她的眼睛的頭發挑了上去。“在這裏大家待我太好了。我倘使能夠做出什麼事情,那都是靠大家幫忙。你問問誌元。”
誌元這些時候就不轉眼地望著仁民和佩珠,聽他們兩個說話,他的注意力被他們吸引了去。忽然間他看見佩珠指著他要他說話,他連忙張開口,但什麼東西堵塞了他的鼻孔,他一掙紮,就打了一個響噴嚏。聲音很大,響徹了整個房間。
“你隻有這一點沒有變,”仁民在旁邊好意地微笑了。他接著關心地問道:“誌元,你的身體比從前好嗎?”
“好多了!我自己覺得很健康,肚皮不曾痛過一次,”誌元揩了鼻涕,昂起頭說。“在這裏日子過得很快。隻愁時間不夠。我和佩珠都很快活,亞丹也是。下個星期亞丹就回來了,蜂場的事情需要他。他也很快活。”他提到的亞丹也是仁民的朋友。誌元到這裏來時,是和亞丹同來的。亞丹如今在鄉下一個小學裏教書,他還做著別的事情。
“亞丹給我寫過不少的信。他每封信都說他是如何如何地快活,他整天和那些天真的小學生在一起。”仁民聽見說到亞丹,便想起了那個長身材的大學生。亞丹有一張瘦瘦的長瞼和一根高鼻子。到這裏以後他喜歡穿一件灰布長衫,人很少看見他換過別的衣服。這些情形昨天有人告訴了仁民。仁民想起這件事覺得好笑。他接下去說,“我真羨慕你們,你們都很努力!”他馬上又換了語調問他們:“你們還記得小川嗎?”
“記得。他還在大學教書嗎?”佩珠說。
仁民搖搖頭說:“他讓校長解聘了。他講話隨便,得罪了人。最近進了商務印書館當編輯。現在他的態度好多了。德嫻最近加入了我們的團體。”
“德嫻我知道,就是小川的小姨,佩珠的好朋友嘛!”誌元笑道。
佩珠的臉上發出了喜悅的光輝,她睜大眼睛說:“德嫻最近來過一封信,她沒有講起這些事情。”她高興地微笑了。
“她要我當麵告訴你,她說,你知道了,一定會高興,”吳仁民含笑道。
佩珠感激地笑了笑,說:“那麼感謝你。”她站起來又說一句:“我應該走了。”
“你今晚上在這裏睡罷,”誌元挽留說,他也站起來。
“我還要給慧的周刊寫文章,我寫好了一半放在家裏。”佩珠打算回去,她摸出表來看,快到十二點鍾了。
“這樣晚,你不用走了。文章明天寫,不是一樣嗎?”誌元堅決地阻止她走。
“你回去也好,我們兩個就送你回去!”仁民提議說。
“不要緊,我一個人走好了,我不怕,”佩珠搖搖頭說。
誌元責備地看了仁民一眼,粗聲說:“這個時候在僻靜的街上走,很危險。這裏比不得S地。我不能夠放佩珠走。我們有帆布床,搭起來很方便。”誌元變得很執拗,他的口沫差不多要噴到了佩珠的臉上,她連忙避開了。她懂得他的話。這時候在街上走,的確不安全。她答應留下來了。
“佩珠,你餓不餓?我有打汽爐,還有些米粉,仁民剩得有罐頭牛肉,我們來弄點東西吃,好不好?”誌元高興地打開櫃子。
“好,讓我來做,”佩珠孩子似地搶著說。她去找打汽爐,很容易地在屋角裏找著它,捧出來放在條桌上。仁民把酒精瓶遞給她。她很快地把火弄燃了。
“佩珠,看見你這個樣子,我真高興!”仁民感到興趣地在旁邊看她忙著,滿意地說了這樣的話,眼睛裏流露出愛慕的眼光。
佩珠沒有答話,不過掉過頭望著他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