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象不到這幾天我怎樣地過日子。在拘留所裏我整天看不見太陽。人們常常拷打我,他們要我供出什麼陰謀來。他們甚至恐嚇說不讓我活著出去。那些日子真難過。但是我並不絕望。在那個時候我也看見星光。甚至在囚室裏星光也照亮著我的路。”明開始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很低。但是漸漸地聲音高起來,他的眼睛也發亮了,先前的疲倦和憂鬱都被一種激昂的感情掃去了。他的臉紅著,手動著,從他的口裏吐出來的每一個字都是很清晰的,而且有力量,這使得碧和影也停止了談話來看他。
“明,你說得這麼美麗,你說得我要哭了。”德華的眼裏含了一眶眼淚。她極力忍耐,卻終於進出了這個聲音,同時把哭和笑混合在裏麵。這時候她沒法控製自己,隻好讓她的感情奔放。“這些話,你不應該對我說,你應該對佩珠說,我是不配的。”她說罷便倒下去,把頭壓在被褥上低聲哭著。
碧和影都跑過去,驚奇地問:“德華,什麼事情?”影側身去扳德華的身子。
明也彎著身子喚德華。德華不回答。碧溫和地安慰明說:“明,你也應該休息了,我們不知道你受了這麼多的苦。”
“她怎樣了?她為什麼哭?我完全不知道……”明帶了點驚惶地問碧,他的聲音變了。他又找回來疲倦和憂鬱,好象他把精力都放在先前的一段話裏麵,他說完那段話,他的精力便消失了。碧不知道這個,她看見明的臉色不斷地在變化,愈變愈難看,她還以為這個打擊是德華給他的,她便答道:“沒有什麼事情。你不看見德華愛著你嗎?”
“她真的愛我?”明疑惑地望著碧低聲問道,好象就害怕這句問話被德華聽見似的。
“你還不相信嗎?”碧大聲說。
“我明白了,”明自語著,後來便笑了。在碧的眼裏看來這笑隻象苦笑,碧覺得今天明的舉動有點古怪,使人不容易了解。
“德華,”明溫和地喚著,正要俯下頭去對她講話,忽然一陣腳步聲打岔了他。克跑進來,一把抓住他的膀子,並不問他在這裏還有沒有事情,便說:“明,快出去,有好些工人來看你。在那邊等著。你去對他們說幾句話。”克的小臉上堆著快樂的笑,他說話說得很快,嘴裏不停地噴氣。明還來不及答話,接著雲又跑了進來。他們兩個人把明擁起走了。克還回過頭對影笑了笑,說:“影,你也出來看看。”
影溫柔地含笑答道:“我就來。”
德華從床上坐起來。她還有話要對明說,她喚了一聲:“明。”沒有回應,腳步聲已經遠了。她走到影的身邊,把一隻手搭在影的肩上,癡癡地望著窗戶。陽光穿過窗戶射進來,把窗格的影子照在地上,無數粒灰塵在陽光裏飛舞。她的臉上還留著淚痕,她也不去揩幹。
“何苦來!”影摸出手帕替德華揩臉,一麵憐惜地說。“這是用不著哭的。你平常愛說你能夠忍哭,今天卻流了這麼多的眼淚。為什麼哭呢?你愛明,那是很平常的事情,又沒有人幹涉你們。”影說這些話好象一個姐姐在安慰她的小妹妹。
在外麵響起了人聲,聲音嘈雜,仿佛許多人在用本地話賊口號。接著那些人又唱起歌來,聲音很粗,而且不合拍子,顯然是從不熟習的嘴裏唱出來的。
“你聽,外麵多麼熱鬧。他們在歡迎他了,”影溫柔地撫著德華的軟發高興地說。
“別人不會來幹涉嗎?”德華低聲問。
“為什麼來幹涉呢?他們並沒有激烈的行動,現在又不是戒嚴的時期,”碧接口說,她的小眼睛睜大了望著窗戶,好象從窗戶望過去便可以望見那熱鬧的景象一般。
惹走進來,口裏哼著勞動歌,就是那些工人唱的,她跟著他們唱起來:
……
我們耕了田,我們織了布,
我們修了房屋,我們造了倉庫。
……
“德華,我們出去看,我們四個人一道去,”慧停止了唱歌對德華說。
“好,我們走,”碧應了一聲。影挽著德華站起來,四個人一起走了出去。
走出婦女協會,她們下了石階,又走過石橋。工會門前的石階上有幾個人匆忙地跑來跑去。一個穿學生裝的青年抱了一大卷傳單從裏麵出來。
“敏!”慧高興地叫了一聲。
敏站住了,掉過臉來看她們,望著她們笑了笑。他不說話,也不等候她們,就匆忙地往外走了。
賢從外麵跑進來,口裏唱著歌,他看見她們便站住了,快活地大聲說:“他們都在外麵,你們快去看!”他跑著進了工會。
賢的話象一把火點燃了這四個女郎的熱情:她們的眼睛馬上發亮。她們懷著跳動的心加快了腳步走到外麵去。
外麵是天井,其實應該說是一個大廣場,地方很寬敞,還有兩株大榕樹排列在左右兩邊。廣場上擠滿了人。這個景象使她們吃驚。她們料不到在這個短時間裏會來了這麼多的人。
那個新搭的戲台做了講台,好幾個人站在上麵。明在那裏說話,他的聲音很低,隻有斷續的字句送進她們的耳裏。在前麵人聲嘈雜。好些學生在人叢中擠來擠去,散發傳單。她們看見英吃力地擠著,滿頭大汗,掙紅了那張可愛的小臉;又看見賢抱了一卷傳單擠進人叢裏去。她們也用力在人堆裏擠著,一些人看見她們,便讓出了一條窄路,她們還不曾走到講台前麵,掌聲就突然響起來。掌聲不斷地響著,後來漸漸地稀少了。人叢中忽然響起了一個清脆的喊聲,是女人的聲音,叫著一個響亮的口號。接著許多青年的聲音從四麵八方響應著。於是全個廣場都震動了。那些粗暴的喊聲象海濤一般向著講台衝過來。
“你看,佩珠在那裏,”影象發現什麼秘密似的驚喜地推著德華的膀子說。
德華隨著她的手指看去。在左邊榕樹下石凳上就站著佩珠。她舉起一隻手在空中揮動。她口裏嚷著,頭搖著,那一頭濃發全散開來,跟著她的頭飄動,那麼一大堆!它們時而遮了她的半邊臉,時而披到後麵去。遠遠地望過去,好象是一個獅子頭,獅子在抖動它的鬃毛。許多人站在下麵伸長了頸項看。她又埋下頭去對他們講話。
“我也去!”慧熱烈地說了一句,便離開她們擠進入叢裏去了。
“我們到前麵去聽仁民演說,”影說了一句,她和碧、德華一直往講台麵前走,因為這時候在講台上響起了仁民的洪亮的聲音。
她們到了講台旁邊。那裏已經圍滿了人,她們沒法擠到正麵去。太陽沒遮攔地照在她們的頭上。她們一頭都是汗,汗珠沿著鬢角流下來。她們並不管它,卻隻注意台上仁民的側麵影子。
仁民不是一個出色的演說家,他那些斷續的字句並不能夠抓住群眾的注意力。他說得太慢了,停頓的次數多,有時候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但是他的聲音卻能夠響徹全個廣場,而且他的結實的身體、堅定的姿勢、熱烈的表情,也可以使那些聽不懂他的話的人感動。所以這時候廣場上反而靜了下來,似乎全場的人都在聽他講話。
不久仁民閉了嘴。於是掌聲象春雷一般地響起來。佩珠又在那邊叫了,差不多同時還響起了另一個女性的叫聲。那是慧,她站在另一株榕樹下麵的石凳上,高聲唱起勞動歌來。許多人都跟著她唱。起初是青年的聲音,漸漸地就滲入了那些充實的、粗暴的聲音。全個廣場都在動了。到處都有淡黃色的東西在飛舞,那全是油印傳單。
克接著出來說話。克的聲音,克的姿勢是許多人熟習的。他比仁民有更多的經驗,而且知道使用通俗的字句。他的聲音雖然比較低一點,但是他能夠抓住聽眾的注意力。許多人都在傾聽他的演說。影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他的臉。她的臉微微發紅,嘴角浮起了笑意。
忽然一個青年匆忙地跑上講台,那是敏。他在克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克回過頭答了幾句,又繼續說下去。敏留在台上和別的人低聲談了片刻,然後他和誌元、陳清幾個人下了講台擠進人群裏去了。
克的態度很鎮靜,但是並不能夠製止群眾中間的騷動。
“出了什麼事情了,”碧低聲自語道。她看見影的臉上也帶了驚訝的表情。她回過頭去,無數的人頭在搖動,遮住了她的視線。
德華正在看講台上站著的明,她沒有聽清楚碧的問話,便說:“你看,明的臉色這樣難看,他支持不下去了,他們要讓他休息才好。”她看見沒有人答話,就推動碧的膀子請求似地說:“你去,你去告訴明,要他進去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