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3)

明死了,就象一顆星從黑夜的天空裏落了,以後人便看不見它升起來。但是在人們的心裏明這個名字還活著。

在最初的幾天裏德華時常想著明,她一提到明,眼裏就淌淚。

“德華,你為什麼老是想著明呢?想念和悲哭都是沒有用的。明已經死了。”佩珠坐在書桌前寫文章,她看見德華淌淚,便放下筆安慰德華。她的聲音很溫和,她看待德華就象看待自己的親妹妹似的。

“我以前待他太不好了。我簡直是在折磨他。你想,他受了那麼多的苦!”德華說著便往床上一躺哭起來,她還看見明的眼睛帶著懇求的表情在望她。

佩珠看見德華把頭俯在枕上,低聲哭著,肩頭不住地聳動,她心裏也有些難受,就走到床前坐下去,伸出手去輕輕地撫摩德華的頭發,一麵溫柔地說:“你看,這幾天你就瘦多了,可見悲哀很容易折磨人。”

德華沒有答話,依舊低聲哭著,她的哭聲象錐子一般地刺著佩珠的心。佩珠忍耐不住,就走去扳德華的頸項要她把頭抬起來。德華溫順地坐起抬了頭,臉上滿是淚痕,兩隻眼睛茫然地望著窗外。窗外充滿著陽光,一群蜜蜂在空中飛舞。

“過去的事是無可挽回的了。在我們的前麵還有著未來,德華,你拿出勇氣來!”佩珠溫柔地在德華的耳邊說。“你看,你一臉都是淚痕,無怪乎人家要說你愛哭。”她摸出手帕慢慢地替德華揩眼淚。

“佩珠,你待我真好,”德華感動地說,她把頭靠在佩珠的胸前,她的抽泣還不曾停止,這使得她的話成為斷續的了。“我沒有勇氣。我愛明,我不敢把愛情表示出來。慧從前就責備過我。我處處不及你們,我知道的比你們都少,我害怕我沒有勇氣走未來的路。”她一麵說一麵歎氣,她覺得她的前麵沒有路,隻有一片黑暗。

“不要怕,你不知道你自己,”佩珠揩了德華的眼睛,把手帕放回在衣袋裏,依舊俯下頭去看德華的臉,看德華的眼睛。她看見德華的畏怯的、悲痛的表情,她微笑了。她把德華輕輕地抱著,愛憐地安慰這個身子微微顫抖的少女。“沒有人生下來就有勇氣,誰都是在那個大洪爐裏麵鍛煉出來的。你想不到我從前也因為別人說我太軟弱痛哭過,我一晚上哭濕了一個枕頭。”她想到過去的事情不覺微微地笑了,她仿佛就站在一條河邊看對岸的景物似的。

“你比我強,你的境遇比我好。我的境遇很悲慘,”德華聲音戰抖地說,“我害怕我不能夠支持下去,我不想活。”歇了歇她又換過語調說:“佩珠,你想我能夠支持下去嗎?我能夠做一個勇敢的女子嗎?就象你們那樣?你說,你老實說!”她側著頭懇切地看著佩珠。不知道從什麼地方來了一線的希望,把她的眼睛略略地照亮了。

“為什麼不會呢?你這個傻姑娘?”佩珠笑了。她把頭俯下去輕輕地在德華的軟發上吻了一下。“我原也是很軟弱的。可是同大家生活在一起,我就覺得有勇氣了。你怕什麼?你在這裏,不是我們大家都愛你嗎?友情會使你活潑起來,強健起來。”

德華注意地聽著佩珠的話。佩珠閉了嘴。她並不回答,卻沉默著,似乎在想一件事情,她讓佩珠繼續撫摩她的頭發。她的畏怯和悲哀漸漸地消失了。過了一會她忽然問道:“佩珠,你常常看見星光嗎?”

“星光?什麼星光?”佩珠不懂這個意思,驚訝地問。

“明說的。他說星光是不會消滅的。他把我的眼睛當作星光,”德華做夢似地說。

“德華,明說得不錯,你的眼睛有一天會發光的,”佩珠又俯下頭溫和地答道。“不是向著明發光,是向著那許多人。”她突然轉過話題問:“你看見那天廣場上的景象嗎?”

“我看見的,那麼多的人!那個景象使我忘記了自己,”德華點頭答道。“我看見你,你是那麼勇敢。”她記起了那天的景象,就很激動。她到城裏來,參加群眾的集會,那天還是第一次,給她的印象很深,因為明站在講台上說話,那許多人似乎都是為了明來的。她又記起佩珠站在石凳上動著頭象獅子抖動鬃毛的那個姿態,她不禁帶了讚美的眼光看佩珠。

“我不算什麼!慧、碧、影她們都勇敢。你也可以做到她們那樣。”

德華的臉色漸漸地亮起來。她驚喜地問道:“你真以為我可以做到她們那樣嗎?告訴我,你們是不是用得著象我這樣的人?”

佩珠看見德華這樣地說話,不覺高興地笑了。她輕輕地在德華的頭上拍一下,溫和地問道:“你要加入我們的團體嗎?”

“但是我不知道你們肯不肯相信我,”德華遲疑地說,她的眼睛這些時候就沒有離開過佩珠的臉。

“德華,誰不相信你?你這個傻姑娘!”佩珠快活地擁抱了德華。“我們同住了這幾個月。你和大家都處得很好!我們都愛你,都歡迎你。”

德華站起來,擺脫了佩珠的手,用平穩的腳步走到窗前,站了片刻。佩珠慢慢地走到她的背後,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頭。她忽然掉過頭看佩珠,莊嚴地喚道:“佩珠。”聲音和平常的不同。佩珠略略吃了一驚。兩個女郎的眼睛對望著,都是堅定的眼光。德華的略帶憔悴的臉突然發亮了。她似乎變成了另外的一個人。漸漸地,漸漸地,熱情在她的身體內生長起來,她仿佛感覺到它的生長,她覺得它不停地湧著,湧著,她壓不住它。她的身子開始微微地顫動了。她又用戰抖的聲音喚道:“佩珠。”她的眼睛裏開始流下了淚水。

佩珠溫和地應著,她注意地把德華看了這許久,她的驚訝很快地就消失了。她現在仿佛看透了德華的心。她知道這是很自然的舉動。她自己也有過這樣的經驗。當她第一次決定把自己獻給一個理想的時候,她也曾這樣地哭過。

“佩珠,我下了決心了,”德華進出了這句話,便猝然掉轉身往外走。

“我知道,”佩珠含笑道。她看見德華走出了房門,便跟著出去。

德華走下石階,站在天井裏,向天空伸出兩隻手,讓陽光洗滌她的全身。佩珠就站在石階上看她。

亞丹拿了一塊巢礎架從裏麵出來。他穿一件襯衫,領口敞開,袖子挽到肘上。他看見她們便笑著問:“你們兩個真閑!也不來給我幫忙。”

“你什麼時候來的?我還不知道,”佩珠笑著說。“你來,也應該先來看我們。”

“我來了好久了。我來的時候聽見你們房裏沒有一點聲音,我以為你們出去了,”亞丹笑著回答。他又問德華:“德華,你怎樣了?這兩三天你為什麼不到學校去?你們年輕女孩子應該活潑,勤勞……”

“女孩子?好大的口氣!”佩珠噗嗤笑了。她又說:“亞丹,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德華決定加入我們的團體了!”

亞丹的長臉上現出滿足的笑容。他走到德華的麵前快活地說:“我祝賀你!我早就料到的。你想象不到我心裏的高興!”他伸出手來把德華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德華羞澀地微笑了,就象一個小孩受了別人的過分的誇獎那樣。

“我很幼稚,我希望你們多多指教,”德華象一個女孩般謙遜地說。

“你不要客氣,我們又不是新朋友,”亞丹還要說下去,忽然聽見裏麵有人聲,他便住了口。英跑了出來。

“亞丹,快來!佩珠,德華,你們都進來看!”英看見他們便嚷起來。

“什麼事情?你這樣大驚小怪!”佩珠笑著責備道。她知道英的脾氣,他平日就喜歡嚷,喜歡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