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二年春二三月,江南又早已岸柳如絲,鶯飛草長。在江寧府江寧織造郎中曹寅廨署的“大觀園”裏,巍峨的宮門、殿宇,美倫美奐的水榭樓台、遊廊亭閣,裝扮得簇新鮮亮,四處張燈結彩,滿眼錦簇花迷。五品頂戴的曹頫,率廨署官員、部吏一一查看了各處,最後來到正在鋪灑新鮮黃土的大宮門、二宮門主道,一切遂心如意,定能邀得龍顏歡悅,他含蓄深沉地在心底裏落意地笑了。
江寧織造廨署的府邸、園子,大得嚇人。放眼望去,東起永濟橋,西至碑亭巷,南到利濟港,北抵長江之濱。這是在前明永樂皇帝之子朱高熙的漢王府基礎上,逐步改建擴展起來的。經過祖輩曹璽、父輩曹寅和曹頫兄弟三代人的苦心經營,方有如此規模。曹家本是漢人,曹璽在內務府侍候過順治爺,入了旗籍,曹寅的母親孫氏又是當今皇上的乳母,曹寅在除鼇拜的宮變中有過赫赫之功,皇恩浩蕩,曹璽去世後,曹寅世襲了江寧織造的“肥缺”。加上與皇室聯姻,是清廷寵臣顯貴,康熙有過三次南巡,每次都駐蹕在此,由曹家接駕。
因之,曹家府邸又被稱為大行宮。數十年後,殘章斷片上有了“大觀園”的稱呼,這是由曹家第四代不肖子曹雪芹依葫蘆畫瓢叫響的。他把大行宮西側的朝房、偏殿、箭亭、花園和綠靜榭、聽瀑軒、判春閣、鏡中亭、塔影樓、彩虹橋等等,等等,寫進了那本丟盡曹家和皇室體麵的《紅樓夢》中。斯時,這個孽種尚未出生,而要在康熙帝第五次南巡時,才遲遲降生於這個脂粉飄香、風鬟霧鬢的大行宮中。
卻道曹頫打從接到禦駕四次南巡的邸報,便麵北祈禱,日夜企盼。探馬打聽說皇上已駐蹕揚州,他便每日派快馬前去打探。兩江總督、巡撫、旗營督軍袞袞諸公,各路公侯、各色頂戴花翎,花雨般飄落到此,打聽音聞準備接駕。桐城的致休大學士,前宰相張英,也風塵仆仆趕了來,就住在大觀園的南梅園。
曹頫正在書房焦急不安地等待快馬音訊,父親曹寅陪布衣簡服年近古稀的張英走了進來。父親近知天命之年,著二品頂戴。織造官不顯赫,但扼皇室絲綢一應供奉,受命搜集江南民情、監察官吏、籠絡名儒士大夫,故曹府處江南政治、經濟、文化漩渦中心。江淮鹽、糧、織造,是清廷命脈,康熙把心腹奴才放在這裏,自然放心。曹家權傾一時,就是總督、巡撫,哪怕宰相、欽差也讓著幾分。一生不願當官卻又當了幾十年宰相、尚書的張英,同曹寅來往頗多,告老還鄉後在家閉門幽居,著《聰訓齋語》、《南巡扈從紀略》、《篤素堂詩文集》諸書,絕少遠足。但隻要來江寧府,照例落腳在織造廨署。
步入書房,張英迫不及待地詢問曹頫:
“賢侄,皇上已到何處?可從揚州起駕?”
“啊,老臣相,快快請坐。”曹頫喚丫環給張英和父親上過茶,也是一臉焦慮地說,“晚輩也正等待探馬的消息呢,應許就回來了。”
果然,一杯茶沒涼,廨署一部吏急匆匆跑了進來,興高采烈大聲稟告道:
“老爺、少爺,皇上從揚州起駕了!”
曹寅和張英不約而同站了起來問:
“到了何地?”
“已過瓜口,到了金山。”
突兀長江左岸的金山,與右岸瓜州相對,古來是名刹勝地。廝時,金山下舶著雕龍繪鳳、旌幡幢幢的禦船、隨行大臣、內侍的官船。五十歲的康熙著天子龍袍,戴著冠冕,神彩奕奕,在華傘玉蓋勳臣宮女簇擁下,朝金山寺緩緩走來。康熙的遊興極濃,在揚州“二十四橋千步柳,春風十裏上珠簾”,似也未盡興。
駕臨金山寺,滿寺僧眾、遊客,禿光光黑鴉鴉跪了一院,山呼萬歲。康熙體恤愛民地招招手,著前內務府總管大臣,現在江寧致休享福的魏東亭,給寺主方丈欽賜了賞銀,便著隨駕的大學士高士奇引路,去寺院周近遊覽。比康熙年長八歲的高士奇,是個落拓不羈的文人,雖因明珠一案受到皇帝的申斥,但康熙說過,“卿家才學不錯,還是可為朕解解悶”,故此次南巡還是帶上了他。
方丈在山上高處搭黃帳,設齋席款待皇上。康熙與魏老內侍、高士奇等近臣逐憩而飲。因康熙要與民同樂,不準清山,倒叫武功高強的十幾名貼身侍衛,也總捏著一把汗。須知,這不是在警衛森嚴蚊子也飛不進的紫禁城、圓明園,而是在江濤滾滾人影囂囂的山寺,倘若有個一長二短,豈是擔待得起?
高老朽卻是無憂無慮,在皇上跟前摔葫蘆踢馬杓地喝酒論詩。他道:
“皇上,臣聞金山寺詩,自唐張佑一首為絕唱,此後千百年,果無人不擱筆乎?”
“飽學之士,其識也鮮。”康熙顧左右而笑道,“萬古江心寺,金山名日新。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塵。櫓過防僧定,濤驚濺佛身。誰言張處士,題後更無人。”
魏東亭擊節讚歎:
“聖上才智彌天,又是一首絕好禦製詩。”
“馬屁拍到了大腿上,”康熙拍拍魏老頭子肩膀,開懷大笑, “何為禦製?此乃孫魴所寫,雖不及張之自然,也頗具氣勢。”複謂高士奇曰,“朕聞郭璞善葬,而必擇此地,其理何居?”
大學士一時語塞,想了想回道:
“聖上所言曆來相傳,究竟無碑碣可據。金山寺誌中載前明日本使臣中天叟詩,詩曰:‘遺音寂寂鎖龍門,此日青囊竟不聞;水底有天行日月,墓前無地拜兒孫。’據此,郭璞葬此的傳說不可信了。”
齋席上一時語塞,康熙的臉拉了下來。高老朽意識到中天叟的詩觸犯了龍顏,一時沒了主意。倒是讀書不多機敏過人的魏東亭,為他解圍道:
“皇上,奴才不諳詩,倒覺得日本人的詩,似也應正了前明之亡。什麼‘鎖龍門’啦,‘無地拜兒孫’啦,都是衝他們說的啊!”
“哈哈,你這個老魏頭,”康熙停下玉杯、玉箸,站了起來,轉臉一笑,“不議前朝是非,起駕,前山後山轉轉就去江寧。”
山下懸崖樹林中,有一神秘人影,窺視山上黃帳已有多時。此人在揚州瘦西湖、平山堂一帶出現過,布衣綸巾包裹著一身橫肉,打扮成富商模樣,無人注意。此時卻是蓑衣鬥笠翁的漁夫裝束,鬥笠壓眉,遮去大半黑臉,更顯神秘陰森。猛聽山上傳來“無地拜兒孫”的言語,身子骨一聳,打了個激淩,蹲下貓步溜下岩岸,鑽進了一艘尖頭鈍尾的小漁船。
康熙回到禦船上,沉默不語,閉目養神。聽任貼身答應、常在一班嬪妃宮女揉肩鬆背,也不聞不問。自從孝懿皇後崩,冊立貴妃佟佳氏為後,先後貴妃鈕祜祿氏、敏妃張佳氏和康親王傑書、簡親王雅布、顯親王丹臻薨,一批老臣也紛紛作古,離他而去。他有一種老之將至之感。起駕前夕,大學士諸臣要為他慶五旬萬壽,恭進“萬壽無疆”屏,被他推卻,一走了之。
康熙似比先皇明智。他風流倜儻,也愛女人。幾次南巡,有過不少風流韻事。但他知道愛民,北狩南巡,治河治水,體恤民情。水可載舟,亦可覆舟。愛民正是為鞏固江山,延續來之不易的皇權。在女人和皇權之間,他首選皇權,其次才是女人。女人如玩物,如衣履,最好的玩物衣履,玩過用過可以拋之棄之,而朝廷是要綿延百代,須虞不可廢置。為此,他登極親政,用盡機謀權術和鐵的手腕,除鼇拜,平定吳三桂,禦駕西征產除葛爾丹,安定西域,使大清江山前所未有的“鐵箍一統”。宮廷內外,一當發現逆子貳臣,誅殺決不手軟。曾輔佐他除鼇拜平三藩功勳赫赫的大學士明珠、餘國柱等,無一不紛紛落馬,困死囚城。
現如今,國靖民安,太平盛世,康熙此次南巡,心緒本來是不錯的。怎麼為倭寇使臣幾句歪詩,把揚州“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叫吹簫”的好心情衝散呢?逆水行船,大浪滾滾,風呼濤嘯,方顯真天子本色。康熙眯縫著半睜的泡泡眼,不自禁抬一抬擱在禦榻上的手,似要把綿長的思緒和不快揮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