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南巡,留下張廷玉、佟國維和老相馬齊、陳廷敬在南書房入值,代皇帝閱處奏章,辦理日常政務。一般奏折南書房大員批閱後,交六部辦理。重要奏折自然要放進“黃匣子”,待皇上回鑾批閱,更急的,則要用六百裏快馬飛報皇帝,等待諭旨。這天,南書房平安無事,該辦的都按部就班辦完了,幾員大臣快到下值時分。忽地,戴一品珊瑚頂藍翅花翎的佟國維大大咧咧邁了進來,冷冷地道:
“皇上回來了,出了大事。”
張廷玉一怔,兩位老相更是嚇得渾身哆嗦。乾隆年間就中進士,康熙十七年入值南書房,直到此次皇帝南巡前才擢為文淵閣大學士的陳廷敬,生性膽小,這陣唬得囁囁嚅嚅地連聲問:
“佟相,聖上出了什麼事?”
佟國維拿腔拿調,往太師椅上一仰,順手接過內勤小太監奉上的一杯燙茶,捏著杯蓋,不急不緩撥弄著沉浮不定的銀針茶葉,撮嘴吹著一縷縷白色熱霧,吱吱唔唔,卻是愛說不說。佟國維四十六七歲,在滿漢四宰相中不大不小:比老資格的陳廷敬、馬齊小一個輩份,比被他稱之為“新貴”的張廷玉又大了一輩。他是康熙生母佟佳氏最小的胞弟,又是現今晉封為皇後的佟佳氏的親兄弟,按輩份是康熙的小舅子,依皇家規矩不稱舅舅,就隻能稱之為“散秩大臣佟國維”了。康熙初年,他便掛了個一等侍衛的虛銜。不合因投靠權傾一時的明珠,被老相索額圖壓著,坐了冷板凳。直到十年前明珠垮台,索額圖失寵,南書房大換班,康熙才把這個小舅子擢升體仁閣大學士,讓其入值南書房。
佟國維仗著是皇親國戚,有點瞧不起兩個老家夥,竊以為兩個老相鳩占鵲巢,才讓他在冷宮裏泡了那麼些年。對張廷玉自然不敢小瞧。一代名相張英的二公子,二十八歲中進士,二十九歲入值南書房,本朝最年輕的上書房大臣。雞蛋裏包骨頭,外圓內方,學問了得,韜略滿經綸,為人又四平八穩,你就找不出一點兒毛病。皇上器重他,他佟國維就是想給他穿小鞋,也是老虎咬石蛋,無處下口。
三十出頭的張廷玉,像年輕時的父親一樣,白淨臉,身材頎長,骨架清削,不溫不火,雖著二品袍服頂戴,看上去卻仍是一介書生模樣。他始終用溫和的目光盯著傲慢自負卻又玩世不恭的佟國維,內心卻早掀起了滔天臣浪。皇上此次南巡原定兩個多月,現在不到一個月就起駕回鑾,究竟出了什麼事?一國一朝、億萬斯民係於皇帝一身,皇上出了事最小也是大事,他終於按奈不住地問:
“佟相,皇上究竟出什麼事?身為臣子理應為皇上分憂,您就直說了吧!”
“這——”佟國維感到張廷玉平靜的話語裏,暗藏“你就不為皇帝分憂”的機鋒,裝模作樣咳咳嗓子,不得不放下架子道,“皇上在太湖遭遇剌客……”
話音未落,兩位老相嚇得跌跪在地上,隻是磕頭,嘴裏咕噥著不知念些什麼。張廷玉逼近佟國維一步,凝眉驟目冷峻地道:
“天大的事,佟相為何不早說?皇上龍體無恙?”
佟國維受不了張廷玉那種口氣,好像有一座無形的山朝他壓來,卻又無從發作——這小子占著了理,他隻得狐假虎威冷冷地回說:
“聽皇後傳話說,龍體無恙,隻受了驚嚇。”
張廷玉長長鬆了口氣,扶著馬齊、陳廷敬站了起來,用商量的口吻說道:
“兩位前輩,早過了下值時間,二位請回吧。這裏由學生和佟相守值,再留一段時辰,聖上如有召見,由我們回話就行了。”
馬、陳二相走後,張廷玉枯坐案前,似在翻檢文牘,其實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不知什麼時候,佟國維走了。重門疊幛的上書房,翹角飛簷的乾清宮,偌大的紫禁城,已籠罩在暮色的輝光裏,闐寂得像荒寺古墓。張廷玉似能聽到自己不安地急跳的心音。皇帝南巡,竟遭剌客,這是本朝未曾發生過的大事。是什麼樣的剌客,能否捕獲歸案,查出元凶?
已是掌燈時分,廷玉知道皇上是不會召見了。上了五旬的老人,經過哪場驚懼,況又千裏路途顛簸,不好好靜養幾天,怎麼會連夜來召見你呢?他站起身來,收拾好案上的奏章文牘,忐忑不安地走出宮門。
張廷玉無心回自己的府第,卻讓待在宮外的轎輿朝補子胡同高士奇的府邸走去。高士奇是個放蕩不羈的詩人、書法大家,跟張廷玉令尊交往甚篤。記得明珠遭禍的康熙二十六年,張廷玉還是個十五六歲的聰俊少年。這年十二月己巳,太皇太後崩,還在服喪之期,正巧明珠操辦五十大壽。王公大臣都前去奉賜祝壽,父親明知這是犯忌的,又不便得罪權傾朝野的明珠,便派他去應付點卯。
在觥籌交錯的豐筵上,喝酒行令,吟詩作對,有人出了一聯:
水部失火,金司空大興土木;
在坐袞袞諸公,都是詩對高手。但對子出得絕,內含五行,給應對出了難題。大學士徐乾學、高士奇冥思苦想也一時口塞。正巧納蘭明珠前來敬酒,看滿桌袍服頂戴中,竟坐著一聰角少年,遂問道:
“這是誰家公子,倒是一表人才。”
“天下英才全收明相轂中,卻不料也有遺珠。”高士奇說話一向嘻裏哈啦,“大學士張桐城張中堂的二公子,明相竟不認識?他可是小有名氣的少年才子。”
納蘭明珠啊了一聲,對張英的以桃代李似有不滿。旁邊諸臣卻起哄了,一齊聳恿:
“張公子,既是少年才子,何不把下聯對來?”
少年儒雅的張廷玉,靦腆地微微一笑道:
“學生獻醜了,還請各位大人見諒。”
“各位大人”屏聲靜氣肅聽時,你道這少年才子說出什麼樣的下聯:
北人南相,中書令什麼東西。
滿堂哄然大笑。但笑過以後,有人變臉,啃出了其中的骨頭:“這小子不是罵倒一槽人嗎?”碰巧都察禦史郭琇郎不郎秀不秀闖了進來,明珠正要上去迎接,郭大老爺卻從馬蹄袖裏抽出幾張紙,不陰不陽地當眾念道:
郭琇奏請拿問明珠貪賄壞法結黨營私盅國病民折臣郭琇跪奏:查我朝
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太保明珠,自康熙十四年入閣參讚朝務,屢
蒙聖恩,委以不次之任,寄以彌高之望,本應勤慎恭肅,儉德愛民,忠誠
事主以圖仰報萬一,該員……
原來卻是參劾明珠的奏折,在坐諸公沒一個不驚得目瞪口呆,就連不可一世的明珠也愣在原地,臉色由紅變白再由白泛紫。就連與明珠作對的索額圖,也被天不怕地不怕的都察禦史的突然襲擊弄昏,想不明白是該暗自高興,還是害怕。郭禦史的彈劾像排陣火炮,攪天而來,不僅宰相明珠,就連大學士高士奇、餘國柱和王鴻緒之流,也一鍋燴了。奏折語氣越來越殺氣騰騰:
總之明珠、高士奇等,豺狼其性、蛇蠍其心、鬼蜮其形。畏勢者既
觀望而不敢言,趨勢者複擁戴而不肖言。臣若不言,有負聖恩。故不避
嫌怨,請立賜罷斥,明正典刑,則天下幸甚!
沒人再去理睬廷玉小子對聯的出言不遜,誰都明白,郭琇的彈劾若沒人撐腰,就是長三個腦袋也不夠砍的。袞袞諸公一忽兒作鳥獸散,溜了九成。
張廷玉目睹了此次倒相事件,見識了父親所在官場爭鬥的嚴酷。難怪父親早就不願為官,身為宰相,卻多次乞求皇上,賜他告病告老還鄉。他唯一的夙願是做一介布衣,做一個田舍翁。父親常情不自禁,反複吟詠陶淵明的《歸去來兮》。
兒子漸漸長大,父親在公務繁忙之餘,親自教他們兄弟四書五經,儒學鴻製。說到修身養性,不無得意地給兒子們詳細講述他自己悟道的“宅心自守”的經驗。他說,要嚴格控製自己的思想感情,不為外界誘惑動搖。廷玉中進士以後,父親並不像常見的父親那樣喜形於色,倒是把他叫進書房,十分嚴厲地教導說:
“為父不想為官,沒想到兒子免不了也要做官。幾十年混跡官場,現在告訴你一點為官之道——這是為父的近年逐步參悟的:要立於不敗之地,就得為自己建起一座行為上的方城,緊閉四門,不許榮辱、升沉、生死、得失等念頭鑽進城堡。還要有一種使自己心安的方法:就是不合理的事決不去做,後悔而要費力挽回的事決不去做,不可告人的事也決不去做,衙門中的事,財物當時點清交付,不在事前提取財物,也不留在事後交付。如此,你就能倒下就睡,吃飯也感到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