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剛一吃過早飯,張廷玉夫婦和乳母、紫桐牽著抱著四個孩子,就乘車直奔嶽父王士禎家拜年,也想躲過在家裏那番官麵上無聊的應酬。
刑部尚書王士禎的府第,在東河沿斜街深巷裏,是一處有朱漆廣亮門,有高牆圍繞的三進四合院。前院院坪寬敞,種植有梅、竹、蘭三君子,尚有一荷塘,荷塘一側有一西湖石假山,假山上一小亭。這是詩人最珍情的地方。他雖是山東新城人,但康熙元年後曾在揚州做過多年推官,留連忘返於江南名勝,秦淮河畔。回京城後做過翰林院侍講、侍讀,尋遷國子監祭酒,最後做刑部尚書。唯此官與他的詩人氣質風馬牛不相及,故刑部視事後他一般在家深居簡出,隻與詩友應酬。他性格散淡,卻又狂放不羈。明珠倒台,一般人對納蘭家人唯恐避之不及,他卻與明珠兒子納蘭性德多有交往,詩歌唱和。
王士禎的脾性與謹言慎行、左右逢源八麵玲瓏的女婿張廷玉,可說是水火不溶。就是當了宰相,他也有點瞧不起這個女婿。在天子眼皮底下為臣,過於世故、老到,看你能辦成什麼好事。眼下就有一件揪心的事,想對女婿說,卻又怕是對牛彈琴。
女兒女婿帶著四個可愛的小外孫,前來拜年,畢竟是令詩人高興的事兒。他老伴更是摟著外孫外孫女怎麼也親不夠,待到輪上他拉著若渟的手,要說說話兒時,若渟卻把手一甩,一板正經地道:
“外公,我給您背一首詩好嗎?”
“好呀,”王士禎笑過以後,又責備地說,“誰把一個小人兒教得這麼一板正經,活脫脫又一個張廷玉。”
張廷玉在一旁辯解道:
“我可沒教他背什麼詩。”
“那你就背呀!”外公痛愛地撫弄著若渟的大腦袋瓜。
若渟兩手背在後麵,大人似地搖頭晃腦吟道:
江幹多是釣人居,
柳陌菱塘一帶疏。
好是日斜風定後,
半江紅樹賣鱸魚。
“哈哈,”王士禎樂嗬嗬地摟過外孫親了親道,“是誰教你背外公這首詩的?這是在揚州寫的,詩並不好,但小寶貝你們的家鄉真好,江南好。”
“是紫桐阿姨教我的,”若渟說,“外公帶我去江南好嗎?爺爺回了老家,不帶若渟去。”
“好,好,外公帶你去江南。”這時,老伴一手抱著若鴻,一手拉著若靄,催說道:
“隻管說話,快進花廳去喝茶!讓孩子們吃點什麼先填填肚子。”她又吩咐丫環速去準備茶點。
王士禎卻叫住了女婿:
“衡臣,老夫有話說。”
張廷玉跟著老丈人來到前院花園的荷塘邊,沿殘荷敗梗,落寞荒涼的荷塘,走上假山台上的暗香亭,一直沉默不語的王士禎,突然回頭盯著張廷玉問道:
“衡臣,桐城方苞——方先生被押送到刑部大牢,皇上要定他大罪,你可知曉?”
“方苞?方先生被押來了?”張廷玉一聽頓時目瞪口呆,連連詰問,“什麼時候押來京城的?”
“有一個多月了。”
“犯的什麼事?”
“為戴名世的《南山集》,”王士禎解釋說,“戴名世一案牽連數百人,都捉進了各府各縣大牢。方苞為《南山集》作過序,因他名氣太大,下麵不敢審案,便送進了刑部大牢,欽命本官審案。”
“唔,這可是個大麻煩!”
“衡臣,你是宰相,又是方苞同鄉,你得想法救救方先生呀!”王士禎物傷其類地說,“皇上不開禦口,我就是拚掉個刑部尚書不當,也救不了方先生。誅殺方苞,將失去天下民心,皇上那些延攬漢儒、懷柔漢民、收羅遺才的什麼博學鴻詞科,也就都泡了黃湯!”
“愚婿知道。”張廷玉連連點頭,“讓我好生想想。”
“‘生當為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這是李清照的詞。一個女詞人都有如此襟懷,衡臣啦,”嶽父恨鐵不成鋼地道,“你身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如果你在皇上跟前屁也不敢放一個,還是唯唯諾諾,明哲保身,看著方苞冤枉死去,你就不再是我的女婿,今後就不必再進我這張門了。”
“嶽父大人,這,這……”張廷玉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在皇上、大臣們跟前委曲求全,中庸圓通,完全為顧全大局,少一些骨肉廝殺,朝野傾軋,使其國泰民安,庶民百姓過上安穩日子。他並非是貪生怕死明哲保身,為一頂烏紗帽喪失良知的家夥。他何嚐不想救方先生?方苞既是老鄉,又是父親多年至交,不說別的,就是為鄉黨情誼,他也將竭盡全力去救方苞。
可是,生死予奪,畢竟操在皇上手裏呀!
那天,在老嶽丈家吃了餐中飯,張廷玉留下夫人、四個孩子和奶媽,隻帶了紫桐,心事重重地坐車回家了。本來高高興興歡歡喜喜歡度春節,平地裏冒出方苞一案,弄得他神魂不安,怏怏不樂。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裏,趕快找出方先生的書籍文章來讀,可惜找不到方苞為《南山集》所寫的序。就是到臣僚友人家去找,也是枉然。出了如此驚天大案,誰還不趕緊燒了焚了,把這“禍根”留在家裏惹火燒身?赫赫大名的方苞,觸犯了欽案,才會由安徽督府直押刑部大牢。既如此,在沒有弄清此案來龍去前,他怎敢輕易向皇上遞折子?
為此,正月初六夜晚,張廷玉帶著一名上了年紀的心腹家人,坐車來到刑部大牢探監,看望方苞。司獄一見是當朝宰相駕臨,竊以為張相前來,是為查看監獄節假中防患如何。便打躬作輯,要親領宰相去一一巡視監牢。張廷玉搖了搖手道:
“大人不必去了,讓一小卒引路便了。”
於是,在一獄卒引領下,張廷玉巡視了重犯的十多間牢房,最後來到方苞的單人房間。也許是刑部尚書的嶽父打過招呼,還算好,這間不大的牢房燭光搖弋,設有一床一桌一椅。一個中等身材的男人,傴腰羅背正伏在桌上寫著什麼。張廷玉讓獄卒打開鐵鎖,示意他退下,然後和提著一個柳條筐的老家人走了進去。方苞誤以為是獄方什麼人進來查看他什麼,旁若無人徑自在一迭開化紙上,用蠅頭狂草龍飛鳳舞寫個不停。
“方先生,家鄉人看你來了。”張廷玉此次探監,特意換上一套普通的元青色貂褂,也即滿人所說的褡忽,正反穿皆可。褡忽月色托子,左右開衩,各裰飄帶兩條,為的不引人注目也。
方苞這才回過頭來,心想關山千裏,正值年後新節,家裏誰會來探監?他驚訝地打量著兩個陌生人。
張廷玉從未見過方苞,在昏晦的燭光下雖然看不十分清楚,但一見之下還是暗暗吃驚:他瘦小的身個,也許因坐牢臉色蒼白,看上去最多三十六七歲。如此年輕,竟然就文名滿天下,自成桐城一派,他不由得肅然起敬,吩咐老家人道:
“快快把酒菜擺上,讓方先生好好享用。”
老家人不慌不忙,從筐裏提出一壇前老爺張英窖藏了幾十年的桐城老窖,又端出一盆香噴噴的福興居烤乳豬。筐子裏還有烤鴨、清燉母雞,無奈這牢房裏沒有飯桌,老家人隻得把酒菜擺在桌邊一角,順手把方先生的稿紙挪了挪。方苞立即護住稿箋道:
“別動別動,乳豬雖好,這卻是命!”他將寫滿草字的稿箋挪到一起,拿在手裏整整齊,擱在一邊。用懷疑的目光重新打量穿官服便裝的張廷玉,看模樣來頭不小,什麼老鄉,莫不是刑部來的監斬官,用一桌酒菜打發他上路?想到此他正氣凜然地道:
“方苞想死個明明白白,請問監斬官姓甚名誰,能否將方某未完的手稿,帶出去交給我的朋友?”
張廷玉知道方先生誤會了,卻故意問:
“手稿寫的什麼?”
“獄中雜記。”
“帶出去交給誰?”
“桐城張敦複張大人。”
“哈哈,”張廷玉大笑道,“在下就是你所說的‘張大人’的兒子張廷玉,你把手稿交給我就行了。”他從方苞手裏拿過足有了半寸高的稿本看了看。這散文體《獄中雜記》,日後就是為世人所稱道的方苞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