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帝一生好布衣皂服,微服私訪。不管是西巡塞外南幸江南,還是在京城,他都喜歡帶一二近臣,遠遠地跟著些大內侍衛,走到哪算哪,無拘無束。他把這作為接近庶民百姓,體恤民瘼的正途。

又是秋風起,天乍涼的初秋。這天,用過早膳,康熙叫了大內侍衛武丹,主仆二人換了便服,準備出外作微服之遊。剛出西華門,便見馬齊和張廷玉跟了出來,也都身著便袍。康熙謂武丹曰:

“糟了,叫這兩個臣工盯上咱們了,咳,真是想做一刻兒布衣的自由都不成,咱快走。”

張廷玉是心中有事跟了上來,走到康熙前麵攔住道:

“皇上,所去何地?”

康熙擺手示意,咕噥一聲:

“沒看我穿的便服?別皇上皇上地叫喚了。你們要跟著,在外麵就隻能叫‘主子’,像武丹一樣叫我龍老爺,隻是一介富商,懂不懂?”

“是,龍老爺,”張廷玉一笑。他本是要問方苞事,刑部素來秋審,秋後問斬,如今關在大牢裏的人犯,該斬的陸續都在監斬;不該斬的,該判的判了,該放的放了,唯有欽犯方苞,不審不判。皇上沒旨,誰也拿著沒辦法。他廝跟著就是想瞅空問問“主子”,便嗒嘴一笑問,“不知主子今日要去哪裏做‘買賣’?”

“聽說白雲觀新來主持張半仙,”康熙神乎其神地道,“道行了得,咱們權作香客,前去看看倒有什麼來頭。”

“主子!”馬齊素來憎佛排道,是個無神論者,他怕皇帝粘惹這些神神鬼鬼,加之白雲觀在西直門外,路途遙遠且人煙稀少,出個差錯怎麼了得?因說:“路老遠的,何必去那地方。您想瞧熱鬧,倒不如去正陽門外溜溜,下午早點回來,還可以歇一個中覺。一覺睡醒,太子那邊奏事匣子也就傳過來了。”

武丹嘴一撇道:

“正陽門外熱鬧是熱鬧,就怕遇上晦氣。剛才出宮時,我溜了一眼牆上貼的告示,今兒要殺人。就怕敗了主子的好興致。”

“殺人怕什麼?”康熙哈哈一笑,“你這個馬賊頭殺人還少嗎?太平久了,人都怕殺頭——上回暢音閣演《剪國舅》,一刀下去,‘血水’噴流,胤礽家石氏竟嚇得暈了過去,連胤礽也嚇得魂不附體,這還像話?朕——我八歲就開始殺人,十五歲又大砍一批,西征東剿,大開殺戒,人頭滾滾,才有今日太平世界。”

“主子說的不錯,”張廷玉雖對殺人有不同看法,還是附和聖上說,“太平盛世來之不易,要守住萬世家業,更要以仁德治——”他本想說“治天下”,一想皇上此時身份不對,便立即改口為,“要以仁德待人。”

“胤礽那小子,膽子如此小得可憐,他怎能守住偌大一份家業,”康熙沿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這正是令我日夜操心的事。”

一行人說說笑笑,不覺來到正陽門前。今非昔比,往日的窄街陋巷,如今已是通衢大街,萬頭攢動,比哪兒都熱鬧。大廊廟沿街都是新起的高樓廣廈,店鋪林立,攤位相連。街兩廂賣菜的,賣油餅、麻花、煎糕、餛飩、水餃的小吃攤子,喲五喝六,沸沸揚揚,熱鬧非凡,比靜若荒寺的紫禁城,自別有洞天。

幾個人一步不離地緊緊護衛著“龍老爺”,這“老爺”也就真像個富商闊佬,這裏看看,那裏摸摸。看過一陣子耍百戲,吃了一串冰糖葫蘆,買了一幅《衡山禹王碑》拓片,興致勃勃要去琉璃廠看古玩字畫。剛出四福堂,就見遠遠的一撥人,手舉靈幡,抬著棺材,緩緩走來。馬齊站在一邊詫異地說:

“哎,這家子出殯,響器沒有,也沒人哭喪——又不像小戶人家,委實可怪。”

“當然不是小戶,”康熙看了看靈幡,譏誚地笑道,“馬齊你也是個書呆子,沒看那要殺的是西郊黃葉村惡富丁喬生嗎?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強奸至死一個十六歲的黃花閨女,要不是老婆吃醋罵了出來,刑部未必能在折子裏把案情審結寫得如此清清楚楚。這陣子人還沒斬,響什麼樂器?不過是抬了棺材去收屍的罷了。”

張廷玉想起來了,刑部的折子他看過,皇上朱批“維護風化,斬立決”,因笑道:“馬大人,還是您擬的票,怎麼就忘了?”

“丁喬生那個老畜生——”馬齊不好意思地自我解嘲,“沒忘沒忘,死有餘辜!”

說話間,馱著死犯的牛車緩緩駛了過去,監斬的順天府尹隆科多,騎著高頭大馬緊跟在後麵。兩行士卒在前頭驅趕圍觀的民眾,一士卒幾乎把康熙也推了個人仰馬翻。康熙正盯視著檻籠裏的死犯,忽地扯了扯武丹的袖子,愕然指點著道:

“你看,丁喬生怎麼這樣年輕?”

武丹比康熙還大兩歲,他扯起袖筒擦了擦眼睛瞅了過去,疑惑地說:“看去最多三十歲,怎麼也不像六十多歲的老頭,是不是弄錯了,斬的另一個人?”

康熙猶恐有誤,再看看亡命牌,一點沒錯,上麵明明寫著:“斬立決順天府圖奸害命人犯丁喬生”。他恍然悟到了一點什麼,目光立即變得陰森森地瞪著馬齊、張廷玉,冷冷地大聲說:“快,跟著去菜市口,我倒要看看今天究竟殺的什麼人,玩的什麼戲法!”

其實張廷玉、馬齊早也看出了蹊蹺,兩人都嚇得目瞪口呆。馬齊是擬票人,張廷玉更因嶽父是刑部尚書,如果真要出現差錯,鬧出僵桃代李之事,他們誰也脫不了幹係,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刑部尚書王士禎。

菜市口曆來是殺人場,這陣已是人山人海。挨刑場的鋪麵都是二層小樓,康熙四人擠到距斬台最近的店鋪,武丹掏出幾兩塊銀,老板把他們送上二樓雅座。康熙在臨街窗前坐下,一聲不吭,不時拿陰森的眼角瞟一下馬齊和張廷玉。

武丹站在康熙後麵,張、武二人站在對麵,一會兒看看刑場,一會兒看看鐵青著臉的皇上,嚇得心裏撲撲直跳,不敢說話。

死囚車押到,皂隸們“哢嚓”一聲打開檻籠,把“丁喬生”架出,拖到斬台牢牢縛定在木柱上。監斬官隆科多從天棚裏踱出,升座,朗聲宣讀死犯“丁喬生”由狀。康熙一句不漏聽完,情節無誤,隻把丁年齡由六十二歲改為了二十九歲。毫無疑問,這案子有人做了大手腳。張廷玉和馬齊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隻要開斬,枉殺了無辜,放走了真犯,覆水難收,便錯上加錯。康熙正在火頭上,他不發話,二人誰也不敢觸黴頭。

這時,隆科多已著人給人犯賞了辭世酒。就聽圍觀者猛一陣起哄呐喊:

“喂,好漢!給大家唱幾句吧!”

“殺了頭碗大個疤,二十年後又是條好漢,唱呀!”

“哈哈,他是個啞巴!”

“你爹才是啞巴呢!”那年輕人犯喝了酒,嘴一抹,“黃泉路上無美色,老子懶得說話!”

又是一陣哄笑。

已是午時時分,隆科多掏出懷表看了看,立起身來向禦筆勾決的犯由行狀,虛行一禮,取過亡命牌,毫不猶豫地用朱砂筆一點,大喝一聲:

“午時已到,劊子手!”

“在!”

“行刑!”

“紮!”

隻見兩個渾身橫肉的黑漢,舉起鬼頭刀,正等隆科多揮袖發令,就要把刀劈了下去。急得臉色蒼白渾身發抖的馬齊,突然尖叫一聲:

“慢著!”馬齊亂了方寸,自己擬的票,人頭一落,死無對證,皇上不就要以“欺君之罪”拿他開刀?康熙原是懷疑馬齊受贓賣命,所以一直冷眼靜待事態發展。及至馬齊喊出一聲“慢著”,他才放心,把頭伸出窗外,衝隆科多大喊一聲:

“刀下留情!”

下頭人群立時轟轟地炸開鍋了,士卒竊以為有人劫法場,嘩一聲四散開來,準備與來者廝殺格鬥。聽對麵二樓一聲喊,隆科多猛一個激淩。這聲音既威嚴又有幾分熟悉,可開始並沒看清說話之人。待他眼睛稍一逡巡,突然像見到從天而降的雷神,唬得一彈,彈下了監斬台。他提著袍角一路小跑,登登登跑上那幢茶肆的二樓,啪啪啪打了下馬蹄袖,跪倒在樓板上,氣喘如牛地磕頭長拜道:

“不知聖上駕到,微臣未及迎駕,罪該——”

話音未落,康熙打斷說道:

“你在監斬死犯,要你迎什麼駕?”

隆科多頓時嚇得差點癱軟在地,剛才皇帝親口諭旨“刀下留人”,說明這個案子黃了,被斬之人錯了。這是那個混蛋弄出來的冤案,皇上是否懷疑到了他,想到此他哭喪著臉結結巴巴話不成句地道:

“皇上聖明,您剛才口諭,口諭……是否……微臣監斬失察……”

其實康熙並未懷疑到隆科多身上,刑部大牢不在他掌握之中。再說,隆科多在西征葛爾丹時,以身護駕,他對他留有極好的印象,現在他疑惑的是刑部王士禎。百無一用是書生,王士禎自己搞鬼也不大可能,但在大牢裏竟把六十多歲的丁喬生換成一個二十幾歲的“替死鬼”,他至少有失察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