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說得在理,但為官之道罪臣不敢苟同。”
張廷玉覺得這老家夥迂腐得可愛,耿直得不近人情,竟一時張口結舌,不知說什麼好。
“你這個人呐,”康熙搖著一把灑金描畫紙扇,從後艙走了出來。他一直閉著眼睛在聽二人說話,越聽越覺得陸隴其清廉可表,耿直可嘉,便出來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樣人物。陸隴其一見皇上,立即跪伏下去請安。康熙將紙扇一收,指著陸隴其道:
“清正賢良之臣,得有明哲自全之道!你有報國之誌卻無圓通之慧。命且不保,怎樣效忠朝廷?李沁處唐室將傾之際,匡庸主於危難之中,這叫忠且慧。逢龍、比幹,一味愚忠,自己千古留名,置君王於不義,何為好?看看朕跟前的張廷玉,你就明白這個道理。”
一席話說得陸隴其無地自容,自己飽讀聖賢之書,卻在官場屢栽跟鬥。他是眼前“小宰相”之父“老宰相”張英同科進士,人家兩代宰相都熬出來了,自己卻一頭栽到了布衣,能說“忠且慧”?他正在低頭沉思,點頭說“是”,康熙卻歎息一聲道:“你跪安吧,趁著罷官無事,將息些日子也好。朕隨後還有旨意。”
禦船啟錨,夜色深沉。張廷玉回到官艦,望著潺潺流水,還在思考康熙那一席“忠且慧”的為官之言。所謂“官”,光看字義就知道,“宀”下的“臣”,皇帝是家天下,在皇帝手下為臣,這就是官。你不惟上,忠於他,他能讓你做官嗎?皇帝這個“家”,靠庶民百姓支撐,不惟下,體民愛民,民眾造反,你這個官也當不長。唯“自保”一說,原也朦朦朧朧有此一念,不料從康熙口中說出,比自己所思所想更深刻,清晰而透徹,受益非淺。
當夜無話。
翌日,天蒙蒙亮康熙就起了床,踱出艙外眺望,卻見不遠處黑壓壓一片屋舍,隱隱傳來河水奔騰呼嘯之聲。回顧劉鐵成道:
“前頭到了落馬湖鎮?”
在此發跡的劉鐵成回說:
“是,前頭就是落馬湖。萬歲爺聽到河嘯了吧,這時夏汛正旺,雷霆滾滾,聲達五裏之外。要不是靳輔公生前開了中河,咱又得在此耽擱了。”
“停船!朕要沿堤走走。你傳旨張廷玉,還有你,都換了便服跟著。”康熙說罷,兀自進艙去了。
一會兒,踏著板橋走上岸來的三人:年近六十的康熙一身青單袍纏腰帶,張廷玉著寶藍長袍,劉鐵成是長隨打扮。素來對微服頗有微辭的張廷玉,搖頭笑道:“說是趕考舉人,年齡偏大,還往南走;說是做生意的,又沒點市劊氣。哪來這一對主仆?”
“怪話!”康熙也笑了,“你老實跟著走行了。”
一邊說一邊走,不覺來到小鎮。四麵八方的農夫、漁民、挑夫、販卒,肩挑手提著鵝、鴨、肉、蛋、魚、菜等農產品,結伴而來,一路嘰嘰喳喳,歡聲笑語。久處宮幃的康熙,被皇子們爭權奪位弄得頭暈腦脹,一踏上鄉村濕漉漉的土地,接觸憨厚樸實的鄉民,耳目為之一新。鎮頭有一小坡,一老漢正推米上坡,康熙手搭在小車上,邊幫著使勁,邊同老漢聊天:
“老哥,糶米去呀?”
“啊?啊……”
劉鐵成一看皇上幫著推車,立即上去輕輕鬆鬆拉著車往上走。康熙甩手跟著,繼續問:
“這米多少錢一鬥?”
老漢輕鬆了,手張著耳回答:
“陳米三錢,新米五錢一鬥。老板,你想買米?”他回頭看了看康熙。
康熙沒吱聲,卻瞅著張廷玉。張廷玉心裏一沉,河督上報戶部,米價都在八錢一兩之間,這多出一多半的銀子不都被他們私吞了?這裏河督是胤禵門下,這十四爺也貪起來了,自己怎敢招惹?康熙隻是裝模作樣抓把米在手裏看成色,卻一聲不吭。
“你這米往哪送?”張廷玉緊走一步跟上推車老漢,決心問個水落石出。
“張閣老府上。”
“你是他家佃戶?”張廷玉不露聲色地問。
“是,也不是。”
“乍說?”
“我有地。”
“有地還當什麼佃戶?”
“你是外地人吧。”
“不錯。”
“按萬歲爺的規矩,舉人閣老、秀才尚書,都可免租稅是不是?”老漢撐著車邊走邊說,“咱兄弟三,就一根獨苗。一旦全都歸天,三戶租稅不都壓到獨苗身上?你合計合計,是當佃戶好,還是當自家農好?”
跟在後麵的康熙聽呆了。張廷玉目送老漢推車上了坡,回到康熙身旁說道:
“皇上——”
康熙打手勢止住張廷玉,不耐煩地“噓”了聲:
“叫老爺,別忘了咱們身份了?”
“是,老爺,”張廷玉明白康熙在生氣,也不光河督“吃黑”,就是“免租稅”的弊端,竟使多少官宦縉紳以此盤剝有地的農民,沉為佃戶,他趁機進諫道,“看來地租、糧價有不少漏洞,戶部得拿出一個辦法,免稅的圈子要嚴格控製,縮小,不使下頭有空子可鑽。糧價也得進一步核實,不使貪贓枉法者從中漁利……”
“這些事,”康熙邊走邊說道,“你著戶部抓緊辦,拿出辦法遞折子禦批。你先代朕——不,代‘老爺’擬一份詔書,嚴飭各地疆吏‘老爺’愛民、養民之意,不得再加庶民租賦,能免的免,能蠲的蠲,務使民富國強。等下回到船上你就擬詔,在巡幸途中發出去。”
“是,老爺。”張廷玉要的就是這句話。
為了減輕百姓負擔,安定民心,張廷玉擬就的詔書不到幾天發布天下。詔曰:
朕臨禦天下垂五十年,誠念民為邦本,政在養民。迭次蠲租數萬
萬,以節儉之所餘,為渙解之弘澤。惟體察民生,未盡康阜,良由生齒
日繁,地不加益。宜沛鴻施,藉培民力。自康熙五十年始,普免天下錢
糧,三年而偏。直隸、奉天、浙江、福建、廣東、廣西、四川、雲南、
貴州九省地丁錢糧,察明全免。曆年逋賦,一體豁除。共五十一年、五
十二年應豁省份,屆時候旨。地方大吏以及守令當體朕保義之懷,實心
愛養,庶幾升平樂利有可徵矣。文到,共刊刻頒布,鹹使聞之。
再說康熙一行離了推車老人,走進人頭攢動的小鎮街巷,康熙還為聽聞所惱,心情自然不如剛下船時愉悅。張廷玉在前麵開路,劉鐵成在後拱衛。車碰人撞的,張廷玉提醒康熙道:
“老爺,人多,留神點。”
康熙眼睛逡巡著街頭景致,跟第一次南巡來這裏並無多大變化。心裏感歎,不能光聽下麵歌功頌德的屁奏章表報,二十五年了,臣工下官們說得花團錦簇,實地一看卻還是昔日黃花。斯時,猛聽鎮北三聲炮響,還隱隱傳來絲竹之聲。人流忽地向北湧去,有人大叫:“皇上的禦船傍岸了,快去看啦!”一夥人衝撞過來,把康熙擠到了路邊,他扶住劉鐵成道:
“去那邊茶肆坐坐,別被人衝散了,衡臣呢?”
張廷玉擠了過來,一把拉住康熙拖進茶館。因人們都爭相去看皇帝,茶館裏剩下沒幾人了。
“三位客倌!裏頭坐——”堂倌吆喝著走了過來。張廷玉掃了一眼,近處一張桌上一中年漢子,露胸敞懷,把條粗牛腿跨在凳上,喝茶,漫不經心地嚼著芝麻餅,靠裏臨河窗下,還有三四個老頭在擺龍門陣,正說得唾沫四賤好不熱鬧。張廷玉選了臨窗的一張空桌,仿佛真是個師爺什麼的對康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