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3章(3 / 3)

“我失去理智了,”於連思忖著,用手拍了拍腦門,“我在這裏是寂寞的,然而我並不是寂寞地生存在天地間,我有過巨大的責任觀念。或錯或對,我為自己所規定的責任恰似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的樹幹,暴風雨中,它是我的支柱;我猶豫過,經受過撼動。畢竟,我不過是個普遍人而已……然而,我仍舊屹立在那裏。”

“牢房濕漉漉的空氣使我意識到了寂寞……”

“為何一邊罵著虛偽一邊仍然虛偽呢?並非死亡,也並非黑牢,更不是涼風颼颼的空氣,是德·萊納夫人的不在擊倒了我。在維裏埃,我要藏身於她家的地窖裏,為的是能夠看到她,那我還會被咒罵虛偽嗎?”“同時代人的影響勝利了,”他苦苦一笑,提高嗓門,“和我自己說話,與死亡不過近在咫尺,我還要自欺欺人……這就是19世紀啊!”

“……一個獵人在林中打獵,他飛快地去捉捕他獵中的獵物。他的靴子碰到一個70厘米多高的蟻巢,夷平了螞蟻們的家,螞蟻和它們的卵散得遠遠的……哪怕螞蟻中最睿智的,也至死無法明白獵人靴子這個黑色的、巨大的、恐怖的東西,它在頃刻間闖進它們的家,還伴以一束發紅的火光……”

“……所以,生死,永恒,對於其器官大到足可以明白人類來說,全不是多麼複雜的東西……”

“盛夏,一隻蜉蝣朝生夕死,它怎麼可能明白黑夜這個毫不熟悉的詞呢?”

“要是讓它再活五個鍾頭,它就能看見和明白夜是何物了。”

“我就是這樣,死於22歲。可不可以讓我再活五年,讓我和德·萊納夫人共同生活,”他像靡非斯特那樣地笑了,“探討這些重大的問題。沒準我確實精神錯亂了!”

“首先,我是虛偽的,就好像有人在那兒聽一樣。”

“其次,我來日無多,我把生活和愛拋在了腦後……唉!德·萊納夫人不在這;可能她丈夫禁止她來貝藏鬆了,不讓她再讓他的顏麵盡失了。”

“正是這讓我覺得寂寞,而不是由於沒有一位不偏不倚、心腸好、無所不能、親切、不希望報複的天主。”

“啊!要是他存在……唉!我必然會不假思索地跪倒在他腳下。告訴他:我死不足惜;然而,萬能的天主,仁慈的天主,不斤斤計較的天主啊,讓我的女人回到我身邊吧!”夜已經很深了。他沒受一點騷擾地睡了一兩個鍾頭後,富凱來了。於連覺得自己如同一個審視自己靈魂的人似的,毫不妥協而又無所畏懼。

“別讓人麻煩不幸的夏斯·貝爾納神甫來,我反感這惡作劇。”他安祥地對富凱說:“他會三天不吃飯的。沒法替我找一位詹森派教士,彼拉神甫的朋友,心眼還不錯。”富凱正迫切地等著他的開心話呢。凡是外省輿論的種種要求,於連都能做得相當好。

雖然懺悔神甫選錯了人,不過有德·福利萊神甫的私下裏幫助,於連在牢裏仍然受到了聖會的幫助;他如果機靈些,也是可以離開這裏的。然而牢裏的壞空氣讓他不夠機靈。因此他在德·萊納夫人回來時覺得十分幸福。“為了你,”她一邊說,一邊親吻他,“我從維裏埃逃了出來……”於連在她麵前自尊心消失殆盡,他將自己的怯懦一一講出。她對他不但柔情似水而也討人喜歡。晚上,她剛離開監牢,就派人把牢牢盯著於連的年輕教士叫到她姑媽家;而他不過想在貝藏鬆的上流社會的年輕女人中取得青睞,德·萊納夫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說服他去博雷·勒歐修道院為她做一次九日祈禱。於連的愛情的出格與不顧一切無法用語言表達。通過金錢,並且放肆利用她姑媽,一個名聲顯赫的、並且闊綽的對宗教非常虔誠的女人的信譽,德·萊納夫人被允許每天看視他兩次。這個消息傳入瑪蒂爾德耳中,她眼紅嫉妒,甚至於變得瘋狂了。德·福利萊先生坦白,他的勢力是有限度的,無法讓人允許她每天多次去看望她的朋友。

瑪蒂爾德讓人跟著德·萊納夫人,對她的一舉一動都盡收眼底。德·福利萊先生認為於連沒資格獲得她的愛。她傷心欲絕,幾乎天天與他爭吵,然而卻愈發迷戀於他。

麵對這個他不一般地讓她受苦的不幸的女孩,於連千方百計想做個正直的人。然而直到最後;他依然隻是癡戀著德萊納夫人。他找出的理由完全站不住腳,無法讓瑪帶爾德毫不懷疑德萊納夫人僅僅是為了看望而來,他就自己告訴自己:“這場戲應該閉幕了,要是我流露出自己的感情,這不是我的一個理由。”德·拉莫爾小姐清楚了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的死,德·塔萊先生,那個那麼闊綽的人,居然對瑪蒂爾德說了那麼多不入耳的話,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前去讓他收回他說過的話。

德·塔萊先生就讓他看一些寫給他的匿名信,信裏全是精心組合而成的各種細節,不幸的侯爵就知道了事情的本來麵目。德·塔萊先生又勇敢的開了幾句有點直白的玩笑。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就暴跳如雷,悲痛欲絕。他提出的賠禮道歉的要求太苛刻,而百萬富翁寧可進行決鬥。

愚蠢占了上風,巴黎那些最讓人尊敬的人中,那個尚不足24歲的人,就這樣喪命了。他的死在於連本已不堪一擊的心靈上留下一種讓人費解的、病態的印記。

“不幸的克魯瓦澤努瓦,”他對瑪蒂爾德說,“他對我們真的不錯,沒有謊言;在您母親的客廳裏幹出那些魯莽的事情之後,他是應該對我恨之入骨的,讓我不得清靜,因為跟著鄙夷來的仇恨一向都是肆虐的……”德·克魯瓦澤努瓦先生的死使於連不再堅持關於瑪蒂爾德的未來的所有念頭;他花了幾天時間要她相信,她應該答應德·呂茲先生的求婚。“這個人盡管不善言辭,不過並不怎麼虛偽,”他告訴她,“他無疑會成為求婚者的一員。和不幸的克魯瓦澤努瓦比起來,他的野心不那麼大,不會變幻無常,他家裏沒有公爵領地,和於連·索萊爾的寡婦結婚是順理成章的事。”

“並且是鄙夷崇高的激情的寡婦,”瑪蒂爾德冷冰冰地反唇相譏,“因為六個月的生活,她非常清楚,她的情人愛的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個女人,而正是這個女人造成了他們所有的厄運。”

“您這就錯了,德·萊納夫人的看望將向為我請求特赦的巴黎律師提供非同一般的理由;他將敘述凶手怎樣獲得受害者的關心。並且這會引出效果的,說不定有一天您會發現我成為了一出情節劇的主角呢……”一種失去理智而又無法報複的醋海揚波,一種無望而又可憐的持續(即便於連免於一死,又怎能挽回他的心),情深意切地愛上這個背叛的情人所引起的難堪和痛苦,讓德·拉莫爾小姐精神萎靡地一言不發,她依然無法擺脫來,即便有德·福利萊先生體貼的照顧和富凱的直截了當。

於連完全不用理會明天的事,他從早到晚和瑪蒂爾德生活在愛情之中。當這種熱情是沒有盡頭、一覽無餘的時候,就引起一種讓人驚異的效果,德·萊納夫人由此差不多共同感受著他的自由自在和幸福開心。“過去,”於連告訴他,“我們在韋爾吉的樹林裏散步的時候,是多麼幸福啊,然而一種壓倒一切的野心把這所有奪去了,我不甘心失去這筆巨額財富,就一次又一次地鬥爭……不,要是您不來監獄看視我,我永遠也弄不懂什麼是幸福呢。”有兩件事讓這祥和的生活起了波瀾,於連的懺悔神甫盡管是位詹森派,卻中了耶穌會士的算計,他不知不覺地成了別人的工具。有一天他告訴於連,除非他情願犯下恐怖的自殺之罪,不然他應千方百計地去爭取特赦。而教士在巴黎的司法部裏有非凡的影響力,於是一個辦法應運而生:你應該大張旗鼓地皈依宗教……“大張旗鼓!”於連自言自語,“啊!我明白您了,我的父親,您也僅僅是像一個傳教士一樣在演戲啊……”

“您的年齡,”詹森派教士一本正經地說,“您與生俱有的漂亮的臉龐,您那和祥的犯罪動機,德·拉莫爾小姐為您所做出的無畏的行動,一句話所有的這些,直到您的受害者對您表現出的讓人費解的友情,都可以有助您成為貝藏鬆的年輕女人們心中的英雄。她們已經為了您把一切都拋到了腦後,甚至是政治……”

“您皈依宗教就會在她們中間引起巨大的轟動,下難以磨滅的印象。難道會由於耶穌會士會在這種情況下采用如出一轍的做法,難道因為這種無聊的原因,就拿不定主意嗎!所以,在這個不再受縛於他們的貪欲的情況下,他們仍舊會幹壞事的!希望不會如此……您的皈依宗教讓人哭泣將起到無與倫比的腐蝕效用。”

“如此一來我還剩下什麼了,”於連冷冰冰地說道,“要是自己看不起自己,我自輕自賤?我曾經胸懷大誌,我不願數落我自己;那是我依憑年代的時尚行動。現在,我得過且過。然而,要是我過於怯懦,我就會在眾目睽睽之下,自觸黴頭……”於連更煩心的事是另一件事來自德·萊納夫人的事。天曉得哪位奸詐狡猾的女友居然把這顆幼稚而又羞怯的靈魂說服了,讓她毫不懷疑她應該肩負起的是到聖克盧去,跪在查理十世腳下懇求。離開於連,對她本來是一種放棄,但是經曆過這樣一番努力以後,拋頭露麵在某些時候或許生不如死,但是眼下她覺得無所謂了。“我要去拜見國王,我要把你是我的情人的情況告之天下。因為一個人的性命,一個於連這樣的人的生命,應該是最寶貴的。我要讓其他人知道你是因為眼紅才謀害我的性命的。已經有不少苦命的青年人在同樣的情況下因為陪審團或國王寬容而免於一死……”

“我不要再見你了,我要使你無法進入監獄的大門,”於連提高嗓門喊著,“如果你向我保證不做任何讓我們倆當眾出醜的事,我明天必然會來個自我了斷。你根本不會想到去巴黎。讓我知道那個讓你產生這個念頭的壞女人是誰……”

“讓我們開心地度過來日無多的日子吧。把我們的存在拋到腦後吧,我們的罪孽已經很深重了。德·拉莫爾小姐在巴黎影響很大,相信她可以在她能力範圍之內的所有事情她不會袖手旁觀吧。在外省,那些富裕而地位顯赫的人都不讚成我。對他們而言,生活並不是一件多麼複雜的事……別讓馬斯隆們、瓦勒諾們還有其它比他們強的人奚落我們。”牢裏的壞空氣,於連已無法容忍下去。幸好他們告訴他死刑的那一天,陽光明媚而溫暖,於連也神彩奕奕。在露天行走,他覺得非常美好,如同長時間在海上顛簸的水手登上陸地無拘無束地散步一樣。“來吧,一切平安,”他告訴自己,“我無畏勇敢。”這顆頭顱從不曾像將要落地時那麼充滿詩意。他不斷地想起了過去他在韋爾去的樹林裏度過的那些幸福美好的時光。一切都進行得並不繁雜而又合乎時宜,而他則又完全的坦然。兩天前,他曾告訴富凱:“激動,我無法保證;地牢這樣惡劣潮濕會使我偶爾發燒,神誌不清;然而膽怯,不,人們斷然無法發現我畏懼的。”他提前設計要讓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天的早上,讓德·萊納夫人和瑪蒂爾德離開。

他對他說:“讓他們一起坐驛車,並努力讓馬連續地跑。她們就會彼此擁抱,或者彼此恨之入骨恨得要死。一是發生這兩種情形,一切不幸的女人都將不再承受恐怖的痛苦。”於連固執地要德·萊納夫人保證活下去,以便管顧瑪蒂爾德的兒子。“誰能清楚呢?可能我們死後會有感覺。”有一天他一本正經地告訴過富凱,“我十分樂意能夠在鳥瞰維裏埃的大山裏的那小山洞裏安息,沒錯,安息,這個詞就對了。我不止一次地告訴過你,在夜裏藏身於這個山洞,放眼遠望法國那些最闊綽的省分,我野心勃勃,這即為我的激情……無論怎麼說,這個山洞在我心中你是珍貴,可以肯定它的位置讓一個哲學家的靈魂羨慕不停……好吧!貝藏鬆的這些聖會分子什麼都用來賺錢;要是你清楚怎麼做,他們應該會把我的遺體出售給你的……”

富凱做成了這樁傷心欲絕地買賣。他一個人在自己的房間裏,在朋友的屍體旁邊度過黑夜。驀地,他突然地發現瑪蒂爾德出現在他麵前。就在幾個鍾頭之前,他讓她呆在距離貝藏鬆10法裏的地方。她臉色駿然,目光呆滯。

“我希望看一看他。”她絲毫不衝動地說。

富凱不敢開口,也不敢立起身來。他凝視著地板上那件藍色的大氅,那裏安放著於連的遺體。她跪了下來。明擺著,對博尼法斯·德·拉莫爾和瑪格麗特·德·納瓦爾的回憶賦予她不一般的勇氣和力量。她雙手哆嗦著,揭開了大氅。富凱哀傷地把臉扭向一邊。他聽到瑪蒂爾德在房間裏迅急地走動。她把幾支蠟燭點上。當富凱能夠看她的時候,她已經把於連的頭放在麵前的一張小石桌上,親吻那頭顱的前額……瑪蒂爾德相伴著她的情人,一直走到他為自己選好的墳墓裏。為數不少的教士護送著棺材,沒有人清楚她就孤零零地坐在她那輛蒙著黑紗的馬車裏,膝上擺著她曾經這樣傾慕過的情人的頭顱。就這樣,他們深夜裏一起來到離汝拉山脈一座高峰不遠的地方;在那個曾經充滿激情的小山洞裏,不可勝數的蠟燭把山洞照得如同白晝,20名教士做著安靈的儀式。送殯的行列路過幾個小山村,居民們對這與眾不同的儀式很感興趣,紛紛尾隨隊伍前進。瑪蒂爾德身著沒膝的喪服,走在他們中間;喪事結束,她吩咐人向他們散發了好幾千枚五法郎的硬幣。她一個人和富凱留在那兒,她要親手讓她情人的頭顱入土為安。富凱悲傷地簡直失去了理智。

瑪蒂爾德耗費大量錢財購買了意大利石雕把這個人跡罕至的小山洞裝飾起來。德·萊納夫人履行了諾言,她沒有傷心欲絕,然而在於連死後的第三天,她懷裏抱著孩子,魂歸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