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爾哈赤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渴望與別人進行交談,他希望傾談的對象,不管你是“通竅者”,還是“驍勇者”,或是“精練行陣者”,什隻要能夠給他啟迪。什麼樣的人都可以,然而,他身邊既無張良、蕭何,又無孔明、周瑜,處境真的是孤家寡人,無人可依了。
失望之中,努爾哈赤不禁想到了一句古老的民諺:
“一人善射,十拙隨而分肉。”
他目前乃至一生,不正是這種民諺的寫照嗎?
“唉,不肖子弟們,賢人治理之國當等坐享之,英雄陣獲之物當等坐分之。而今,賢人垂暮,英雄末路,汝等何所享之、何所分之呢?”
努爾哈赤大發感慨,他的失望無人能理解。
努爾哈赤就這麼孤獨地調理著自己。不堪忍受現實的諸多失意,他便把思維又引向了追思悠悠的往事,他不想被痛苦、失意擊垮,所以隻有想法子治愈自己,寬慰、解脫自己。
努爾哈赤從圖倫複仇想起,發覺連年的征伐,雖然恍如一場血腥的夢,卻仍能把他帶回叱吒風雲的戰場。他想到計殺諾米納,雪夜伐李岱;想到馬爾敦大戰、吉林崖四人敵八百人、古勒山破九部聯軍,想起他由此奠定的建州梟雄的地位,接著,想到他完成對扈倫四部的吞並,對東海女真的招撫,對蒙古諸部的征剿,也想到了他衝出女真、殺向明朝的幾次戰役,這些都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攻城略地,他向來都是勢如破竹、所向披靡的。這些赫赫的戰功,是惟一能使努爾哈赤感到安慰的事情。當沉浸在回憶中的時候,努爾哈赤莊嚴的、愁苦的麵容終於露出了一絲絲微笑。
孤獨者之所以能生存,是因為他們有驚人的自救能力。努爾哈赤經過一番痛苦的掙紮後,終於走出了心理的低穀,重新回到了現實。
一旦回到現實,努爾哈赤發現,他還是堅強的一國之主的。國內,其時仍有許多急待解決的問題等著他處理,大家都還倚重他這個後金汗努爾哈赤,大家都等著他為寧遠的慘敗洗刷恥辱,找回補償呢。努爾哈赤也清楚地知道,寧遠之敗,不僅使許多的八旗壯士為國捐軀,死在了疆場,後金國軍隊籠罩在了損兵折將的悲哀之中,而且,失去親人的旗人,還會因一無所獲,得不到戰利品而再生怨忿。後金國的國民還沒有丟掉靠掠奪為生的惡習,何況當時,大家還都正在困難時期。這些都不足為怪,更可怕的是,曾經如龍似虎、強悍無敵的八旗壯士在寧遠敗後競被他們的大炮嚇破了膽,竟然變成了談虎色變的膽小鬼。
努爾哈赤覺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他得拿出一些威嚴給旗人撐腰做主。
古語說得好: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為了掩飾兵敗的損失,重振八旗軍威,也為了洗刷兵敗恥辱,發泄心中怨恨,努爾哈赤終於又重新鼓起了勇氣,再次舉起了征伐的旗幟,將後金將士和人民的不滿引向了背金助明的喀爾喀蒙古巴林部。
努爾哈赤找不到比戰爭更能治愈他心靈疤痕的靈藥。戰爭,對努爾哈赤來說,永遠都是振作精神的興奮劑,可以說,戰爭幾乎是努爾哈赤的全部生命價值,因為它是完成帝業的希望。
明天啟六年、後金天命十一年四月四日,在寧遠兵敗後的兩個多月之後的又一個重要日子裏,努爾哈赤拋開多日來縈繞心頭的鬱悶和不安,又一次精神抖擻地踏上征程。
諸貝勒大臣簇擁著威風凜凜的努爾哈赤飛馳著奔向了通往漠北的大路。大路上,鐵騎奔騰,黃沙漫天飛揚,其壯觀再一次激發了後金八旗將士的勃勃雄心。
努爾哈赤的兵士沒有遇到任何阻力,迅速渡過遼河,緊接著,十萬大軍便以披靡之勢殺向巴林部。
努爾哈赤命一支精銳的小分隊打前鋒。前鋒部隊由五百壯丁組成,他們個個身強力壯、靈活機智,又都是久經沙場、經驗豐富,所以,衝向敵陣後,沒用兩個時辰,便射殺了巴林部首領葉赫巴圖魯的幼子囊努克。囊努克一死,蒙古軍便呼拉撤退。後金八旗軍前鋒部隊首戰告捷,五百人連同坐騎均絲毫未損,八旗軍士氣受到鼓舞,軍威大振。
連夜,努爾哈赤不等敵軍做好再戰準備,就又發兵攻打巴林總部。巴林部迅速滅亡,努爾哈赤馬不停蹄,揮師繼續前進。
四月五日,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以及濟爾哈朗、阿濟格、嶽讬等人率領大軍,火速奔往西拉木倫河。西拉木倫河是喀爾喀蒙古各部的集中地。努爾哈赤知道他們也曾以戰爭雄踞歐亞大陸,是一個非同一般的民族,但這不但沒有嚇倒努爾哈赤,相反卻更加激發了他的鬥誌。他慎重考慮,周密布置,在總結寧遠兵敗的教訓後,心平氣和,認真謹慎,試圖一舉攻滅喀爾喀蒙古族,並以此來檢驗他自己的能力。
為了完成這一誌願,努爾哈赤調動了他的全部精銳之師。清晨,總攻正式開始。
努爾哈赤親自督陣,代善、阿敏、皇太極等貝勒大臣英勇對敵。喀爾喀蒙古各部雖兵強馬壯,但因倉促應戰,毫無準備,所以後金兵來,隻讓他們手忙腳亂,顧此失彼,營中一片大亂。
後金兵殺氣正衝,逢上驚慌不定的蒙古軍,他們更是越殺越勇。加上寧遠兵敗在他們心間積鬱沉重,他們正好借此機會,大加發泄。看來,努爾哈赤這次總算算計對了,他終於給自己掙回了顏麵,為士兵洗刷了恥辱,給他們找準了一個很好的出氣筒,使他們既抒發了心中的悶氣,也撈回了寧遠戰場中沒有得到的戰利品。他們終於再一次勝利了。這是在寧遠兵敗後的一次意義重大的勝利,它標誌著八旗軍仍然頑強,努爾哈赤仍然年輕。
戰事很快結束。努爾哈赤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結束了這次戰爭。他的臉上終於綻放了舒心的微笑,欣慰之餘,他終於出了一口憋在胸中的悶氣。“籲,總算是辦成功了又一件大事!”努爾哈赤由衷地發出感慨。
為了宣示這次勝利,努爾哈赤在科坤河畔的大營中宰牛祭天,告慰天地祖宗。他感謝天帝給他的安慰。聯想到老來所經曆的種種失敗,他更加看重這次勝利。他認為這是天帝給他的希望,而以往的幾次波折無非是天帝有意對他進行考驗而已。是呀,我怎麼這麼經不起考驗呢?小小失意竟讓我如此不寧,這未免也太沒氣量了。努爾哈赤麵對勝利,心情舒暢多了,所以,以往的所有失意就都在他這一聲感慨中淡忘了。他又重新陷入了對帝業的暢想中,他覺得,他的夢裏乾坤不久就會成為現實。
努爾哈赤舉行了隆重的慶祝勝利的儀式。他在新侵占的土地上犒勞他的士兵。這一天,貝勒、額真以及所有八旗軍首領都走到士兵中間,與他們一起大碗地飲酒,大塊地吃肉。八旗將士多年來第一次如此親密、如此興奮地吃喝在一起,他們都被勝利的美酒佳肴充塞得忘了天日。
努爾哈赤在大宴上也是出奇的好胃口,他好像一下子吃下了過去好幾天沒有吃過的飯食,他覺得自己是又年輕了。酒肉下肚,他甚至能聽到自己身上骨骼生長的“咯吱吱”聲音。哪,戰場梟雄,恐怕隻有在戰場得勝後,才會有這種豪情、這種自信吧。
努爾哈赤慶宴後,乘興查點了所獲戰利品,然後,將人畜數萬悉數賞給了出征將士。將士們分得財物,自然又是一番歡欣鼓舞。
努爾哈赤麵對欣喜的士兵,心中那份曾經失落的自信現在更加堅定,他覺得,自己從前的動搖及懷疑是太丟人了。我擁有這麼精良的部隊,處在這麼強盛的地位,還怕等不到打敗明朝,統一天下的那一天?我努爾哈赤注定是要做天下王的。年齡算什麼,隻要仍然強壯,八十歲我也還是能出兵的。如此想著,努爾哈赤就更覺得信心十足。
努爾哈赤在獲勝的土地上逗留了一個來月。當把那裏一切安排就緒後,五月,他便返回沈陽,料理朝政。
努爾哈赤剛剛返回沈陽,戰敗的蒙古科爾沁部台吉奧巴就趕來求見。這令努爾哈赤格外欣喜。歸附的臣民來拜,他出城十裏,隆重歡迎。這是努爾哈赤向來的政策。他對歸順的臣民向來都是十分禮遇的。
奧巴在京的幾日,努爾哈赤每天設宴款待,而且還給他豐厚的賞賜,並將養孫女許配給他。奧巴對努爾哈赤十分感激,於是,他們便在渾河岸上宰白馬烏牛盟誓,表示君臣永遠和睦相處,有敵共擋,有福共享。這是努爾哈赤晚年籠絡人心比較成功的一例,但其前提卻是戰爭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