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巴的歸附,使努爾哈赤看到了後金國的希望。他覺得自己現在是眾望所歸,還怕日後不能立於不敗?
六月,努爾哈赤親自率領諸貝勒大臣,將欲返回科爾沁的奧巴送到了沈陽以北的蒲河獻崗。一路上,努爾哈赤一改以前曾經一度嘮叨的衰暮老人形象,重新氣宇軒昂,莊嚴肅穆起來。受他盛情款待的奧巴此時隨他同行,隻覺得他高大魁偉,令人敬畏,他那威武挺拔的身軀,仍然像蘊含著搬山填海的無窮威力。
努爾哈赤送走奧巴,返回朝廷後,又接連接待了幾位臣服的部族首領,於是,晚年一度悲淒的努爾哈赤像是重獲新生,朝事確實又繁忙了幾日。
但,就像臨終之人的那一刻回光返照一樣,努爾哈赤的這一段振作,很遺憾也成了他驚天動地的一生中的最後輝煌。
積鬱成疾,他竟患上了癰疽。
夢斷神遊。
七月二十三日,努爾哈赤終於不能再隱瞞病情,勉強支撐了。他把朝中事稍做安排,便決定前往遼東清河溫泉療養。
八月初一日,努爾哈赤讓侄兒阿敏宰牛燒紙,跪在地上向天地祖宗祈禱:
“蒼天在上,先祖有知,我輩努爾哈赤爭戰一生,隻圖創業。現今,眼見帝業初創,前途無量,眾子嗣卻心力不合,不宜治國。我當一人獨撐天下,續建後金帝業。然由於不慎,我卻又染上癰疽,如今,雖百病皆侵,然惟疽凶猛。為後金江山萬古不滅,努爾哈赤請天地、先祖保佑,令我生命安全,壽命無疆,以盡我創建後金江山之畢生之力。萬望關注,切切!”
努爾哈赤百倍虔誠地向天地祖宗求助。然而,生老病死,仍是大自然新陳代謝,向前發展延續的必然規律,就算神靈果有神力,又如何能破壞自己所立的規矩呢?何況,天地、聖靈原隻不過是努爾哈赤在孤獨無援時,自己臆想出來的一種依靠而已。可憐努爾哈赤一生靠自己的勇力、智謀南征北戰,開創基業,臨老萬般無奈之時,竟向神靈祈禱起來。他記得,神靈從前幫他時,可從來是沒用他祈禱的;而且,為感激神靈幫助,努爾哈赤也是誠心做過表示的,按理說,危難之時,神靈自當主動前來相助才是,如今怎麼反倒是求也不至了呢?心病、身病一起折磨著努爾哈赤。他在清河療養半月有餘,病情不僅不見好轉,而且反倒更加嚴重了。
努爾哈赤冥冥中感到他已失去了神助,自己在人間苟留時間不會太久了。於是,八月十一日,努爾哈赤由清河出發,乘船順太子河而下,向沈陽返回。船載著病魔纏身、思緒沉重的一代英傑,很快進入渾河,然後變成逆水行舟,船速減慢。
努爾哈赤憑意誌支撐的偉岸身軀終於倒下。他靜靜地躺在那裏,如油盡燈幹。剩下的微弱生命,他更是備加珍惜。
不再為那些攪擾他不安的撓心事耗費心力了,他要好好利用這內心中僅存的一絲光明,去想想自己的親人,想想自己帝業的美好前途。
他仿佛看見愛妃大福晉阿巴亥含情脈脈依他而坐,諸子一個個謙虛謹慎地侍立兩旁,孫子輩均隨其母,羅列諸子身後。
他命他們就座,為他們設宴,要他們盡情享受,盡情歡愉。而後,他又看見自己端坐禦座,滿朝肅然靜穆,明朝王跪拜階下,三呼他萬歲、萬歲、萬萬歲……
啊,這一切都是多麼美好!努爾哈赤舉家安寧,後金帝國天下太平,這不正是努爾哈赤一生中夢寐以求的嗎?啊,可惜,這一切恐怕永遠也隻能是夢了,因為,想著這一切時,努爾哈赤早已是昏迷不醒了……
他又走進了他的夢中。夢裏來,夢裏去。隻有到這時,他似乎才領悟人生的可笑。當你溘然去時,往昔的崢嶸歲月、往昔的榮耀卻變得虛無飄渺起來。夢裏的“乾坤”猶如海市蜃樓。那些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
努爾哈赤的“夢”,是“老龍”的“夢”。他終生為這龍的“夢”而奮鬥。
當這“夢”似圓非圓之時,他卻將這殘缺不全的“夢”留給了那些“龍子龍孫”們。
“龍子龍孫”不是“老龍”,這本來就殘缺的“夢”傳到他們的手裏,似乎有些“變味兒”,有些“走樣兒”。
本來就飄渺虛幻的“夢”,在這些“龍子龍孫”的整治下,更顯得神秘,更顯得難以琢磨。
沈陽城中,滿漢百姓聞知大汗負傷而歸,竟都不約而同地來到路邊,目送汗王回營,這時節,正值遼東大地的春天,春風撲麵,花團錦簇。為了讓努爾哈赤早日康複,眾貝勒將汗王送到清河的行宮裏息心靜養。
三個月時光飛逝而過,炮傷一點一點愈合了。可是汗王畢竟已是六十八歲的老人了,他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特別是七月以來,汗王的後背上,忽然生了一個毒瘡,時常疼痛。禦醫知道清河的溫泉能醫治皮膚頑疾,便建議汗王去溫泉沐浴。
可是沒能料到,一洗之後,汗王的病情反倒一日重似一日,陪同的諸王大臣們,見老汗王整日昏睡,不吃不喝,不得不采取應急之策,速返沈陽。
於是,八月一日,老汗王被抬上一艘大帆船,在大貝勒代善和四貝勒皇太極的陪伴下,順太子河而下,經渾河,駛向沈陽。
帆船於十一日到達沈陽。老汗王的精神卻忽然好了起來,命人將烏拉氏母子接了回來,又將眾貝勒、旗主、文武大臣們都召到八方殿內,挨個兒看了一遍。這大殿之中,從來未坐過這麼多人,一時間,竟顯得擁擠起來。
老汗王看著諸子濟濟一堂,文武大臣聚積如雲,心中不禁大悅。他揮了揮手,命侍衛抬進連夜鑄好的兩尊鐵鼎,放在桌上。
九皇子巴布泰盯著這兩隻鐵鼎看了半天,不解其意,便問道:
“父王,孩兒見過的鼎都是三足二耳,為啥這兩尊鼎一個是八足,一個是獨足?”
老汗王笑了笑,彎腰朝巴布泰道:
“九兒,你把那尊獨鼎給父王立到桌上去。”
巴布泰聽話地走上前去,抓起獨足鼎,在桌上立了半天。可是那獨足好似錐子一般,哪裏立得起來?他隻好垂頭喪氣地坐下了。
六皇子塔拜是一個又粗又壯的漢子,他見九弟不行,便自告奮勇地道:
“父王,將那獨足削平,不就能立住了?”
努爾哈赤笑著搖搖頭,又道:
“八兒你來試試。”
皇太極見父王點到自己,便大步走上前去,雙手舉起鼎來,猛地一墩,隻聽“哢嚓”一聲,桌上砸了個大洞。眾人定睛一看,那隻獨足鼎已經穩穩當當地卡在其中了。
十四子多爾袞奶聲奶氣地喊道:
“八阿哥耍賴!”
說著,跑上前去取出獨足鼎,輕輕放在八足鼎旁邊,笑著對父王說道:
“這樣不就立住了!”
汗王卻沒有吭聲,他揮揮手,命人搬走了鼎,朝大家道:
“朕今日將諸位召來,是想商定汗位繼承人之事。鑒於古今曆史,朕想反古今之定例,立八王共治的新體。”
眾人一聽汗王說到了正題,頓時鴉雀無聲,全神貫注地傾聽起來。
“朕近來身體越來越不行了,恐離大去的日子不久了。我去之後,嗣等汗位的,應是有才而且善於納諫的皇子。自古以來,隻有品行端正者,方能造福於民。眾位剛才都見了,八足穩立,而獨足難立。我去之後,眾位貝勒、文武大臣,應歸八旗。八旗之主,應當堅持國事眾議,謹防一王獨斷。這樣,方能避免恃強恃力者毀我江山……”
老汗王說罷,諸子肅然起立,高呼萬歲。範文程上前道:
“此八王共治之體,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乃是汗王創舉!”
眾位旗主、貝勒這時也紛紛上前,稱頌不絕。老汗王見諸子甚解其意,也滿意地撫須大笑。誰知這一番勞累,又受了些風寒,隻好又躺上病榻,息心靜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