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九日,星期四,晴爽。
前數日,杭江鐵路車務主任曾蔭千氏,介友人來談,意欲邀我去浙東遍遊一次,將耳聞目見的景物,詳告中外之來浙行旅者,並且通至玉山之路軌,已完全接就,將於十二月底通車,同時路局刊行旅行指掌之類的書時,亦可將遊記收入,以資救濟Baedeker式的旅行指南之幹燥。我因來杭枯住日久,正想乘這秋高氣爽的暇時,出去轉換轉換空氣,有此良機,自然不肯輕易放過,所以就與之約定於十一月九日渡江,坐夜車起行。
午後五時,趕到三廊廟江邊,正夕陽晻曖,蕭條垂暮的時候。在碼頭稍待,知約就之陳萬裏郎靜山二先生,因事未來。登輪渡江,尚見落日餘暉,蕩漾在波頭山頂,就隨口念出了:“落日半江紅欲紫,幾星燈火點西興”的兩句打油腔。渡至中流,向大江上下一展望,立時便感到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愉快,大約是因近水遙山,視界開擴了的緣故;“心曠神怡”的四字在這裏正可以適用,向晚的錢塘江上,風景也正夠得人留戀。
到江邊站晤曾主任,知陳、郎二先生,將於十七日來金華,與我們會合,因五泄、北山諸處,陳先生都已到過,這一回不想再去跋涉,所以夜飯後登車,車座內隻有我和曾主任兩人而已。
兩人對坐著,所談者無非是杭江路的曆史和經營的苦心之類。
緣該路的創設,本意是在開發浙東;初擬的路線,是由杭州折向西南,遵錢塘江左岸,經富陽、桐廬、建德、蘭溪、龍遊、衢縣、江山而達江西之玉山,以通信江,全線約長三百零五公裏。後因大江難越,山洞難開,就改成了目下的路線,自錢塘江右岸西興築起,經蕭山、諸暨、義烏、金華、湯溪、龍遊、衢縣、江山,仍至江西之玉山,計長三百三十三公裏;又由金華築支線以達蘭溪,長二十二公裏。建築經費,因鑒於中央財政之拮據,就先由地方設法,暫作為省營的鐵路。省款當然也不能應付,所以隻能向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及滬杭銀行團等商借款項,以資挹注。正唯其資本籌借之不易,所以建築、設備等事項,也不得不力謀省儉,勉求其成。計自民國十八年籌備開始以來,因省政府長官之更易而中斷之年月也算在內,僅僅於兩三年間,築成此路。而每公裏之平均費用,隻三萬餘元,較之各國有鐵路,費用相差及半,路局同人的苦心計劃,也真可以佩服的了。
江邊七點過開車,達諸暨是在夜半十點左右。車站在城北兩三裏的地方,頭一夜宿在諸暨城內。
諸暨 五泄
十一月十日,星期五,晴快。
昨晚在夜色微茫裏到諸暨,隻看見了些空空的稻田,點點的燈火,與一大塊黑黝黝的山影。今晨六時起床,出旅館門,坐黃包車去五泄,雖隻晨光晞暝,然已略能辨出諸暨縣城的輪廓。城西裏許有一大山障住,向西向南,餘峰綿亙數十裏,實為胡公台,亦即所謂長山者是。長山之所以稱胡公台者,因長山中之一峰陶朱山頭,有一個胡公廟在,是祀明初胡大將軍大海的地方。五泄在縣西六十裏,屬靈泉鄉,所以我們的車子,非出北門,繞過胡公台的山腳,再朝西去不行。
出城將十裏,到陶山鄉的十裏亭,照例黃包車要驗票,這也是諸暨特有的一種組織。因為黃包車公司,是一大集股的民營機關,所有鄉下的行車道路,全係由這公司所修築;車夫隻須覓保去拉,所得車資,與公司分拆,不拉休息者不必出車租;所以坐車者,要先向公司去照定價買票,以後過一程驗一次,雖小有耽擱,但比之上海杭州各都市的討價還價,卻簡便得多。過陶山鄉,太陽升高了,照出了五色繽紛的一大平原,烏桕樹剛經霜變赤,田裏的二次遲稻——大半是糯穀——有的尚未割起,映成幾片金黃,遠近的小村落,晨炊正忙,上麵是較天色略白的青煙,而下麵卻是受著陽光帶一些些微紅的白色高牆。長山的連峰,繚繞在西南,北望青山一發,牽延不斷,按縣誌所述,應該是杭烏山的餘脈,但據車夫所說,則又是最高峰雞冠山拖下來的峰巒。
從十裏亭起,八裏過大唐廟,四裏過福緣橋,橋頭有合溪亭,一溪自五泄西來,一溪又自南至,到此合流。又三裏到草塔,是一大鎮,盡可以抵得過新登之類的小縣城,市的中心,建有數排矮屋,為鄉民集市之所,形狀很像大都市內的新式菜場。草塔居民多趙姓,所以趙氏宗祠,造得很大,市上當然又有一驗票處。過此是五泉庵,遙望楊家樓塔,數裏到避水嶺,已經是五泄的境界了。
避水嶺上,有一個廟,廟外一亭,上書“第一峰”三字。嶺下北麵,就是五泄溪。登嶺西望,低窪處,又成一穀,五泄的勝景,到此才稍稍露出了麵目;因為過嶺的一條去路,是在山邊開出,向右手下望穀中,有紅樹青溪,像一個小小的公園。嶺西山腳下,兀立著一塊岩石,狀似人形,車夫說:
“這就是石和尚,從前近村人家娶媳婦,這和尚總要先來享受初夜權,後來經村人把和尚頭鑿了,才不再作怪。”
大約縣誌上所說的留仙石,上鐫有“謝元卿結茅處”六字的地方,總約略在這一塊石壁的近旁。
自第一峰——避水嶺——起,西行多小山,過一程,就是一環山,再過一程,又是一個阪;人家點點,山影重重,且時常和清流澈底的五泄溪或合或離,令人有重見故人之感。過西牆弄的橋邊,至裏塢下朱,眼界又一廣;經徐家山下,到青口鎮,黃包車就不能走了,自青口至五泄的十餘裏,因為溪水縱橫,山路逼仄,車路不很容易修建,所以再往前進,就非步行或坐轎子不可。
自青口去,渡溪一轉彎,就到夾岩。兩壁高可百丈,兀立在溪的南北,一線清溪,就從這岩層很清的絕壁底下流過。仰起來看看岩頭,隻覺得天的小,俯下去看看水,又覺得溪的顏色有點清裏帶黑,大約是岩壁過高,壁影覆在水麵上的緣故。我雖則沒有到過萊茵、多瑙的河邊,但立在夾岩中間,回頭一望,卻自然而然的想起了學習德文的時候,在海涅的名詩《洛來拉兮》篇下印在那裏的那張美國課本上的插畫。
夾岩北壁中,有一個大洞,洞中間造了一個廟,這廟的去路,是由夾岩寺後的絕壁中間開鑿出來的。我們爬了半天,滑跌了幾次,手裏各捏了兩把冷汗,幾乎喘息到回不過氣來,才到了洞口;到洞一望,方覺悟到這一次爬山的真不值得。因為從穀底望來,覺得這洞是很高,但到洞來一看,則頭上還是很高的石壁,而對麵的那塊高岩,依舊同照壁似地障在目前,展望不靈,隻看見了幾絲在穀底裏是很不容易見到的日光而已。
從夾岩西北進,兩三裏路中間,是五泄的本山了;一步一峰,一轉一溪,山峰的尖削,奇特,深幽,靈巧,從我所經曆過的山水比較起來,隻有廣東肇慶以西的諸峰岩,差能和它們比比,但秀麗怕還不及幾分。
好事的文人,把五泄的奇岩怪石,一支支都加上了一個名目,什麼石佛岩啦,檀香窟啦,朝陽峰,碧玉峰,滴翠峰,童子峰,老人峰,獅子峰,卓筆峰,天柱峰,棋盤峰……峰啦,多到七十二峰,二十五岩,一洞,三穀,十石,等等,真像是小學生的加法算學課本,我辨也辨不清,抄也抄不盡了,隻記一句從前徐文長有一塊石碣,刻著“七十二峰深處”的六字,嵌在五泄永安禪寺的壁上——現在這石褐當然是沒有了——其餘的且由來遊的人自己去尋覓擬對吧!
五泄寺,就是永安禪寺,照誌書上說,是唐元和三年靈默禪師之所建。後來屢廢屢興,名字也改了幾次,這些考據家的專門學問,我們隻能不去管它;可是現在的寺的組織,卻真有點奇怪。寺裏的和尚並不多,吃肉營生——造紙種田——同俗人一點兒也沒有分別,隻少了幾房妻妾,不生小孩,買小和尚來繼承的一事,和俗人小有不同。當家和尚,叫做經理,我們問知客的那位和尚以經理僧在哪裏呢?他又回答說:上市去料理事務去了。寺的規模雖大,但也都坍敗得可以,大雄寶殿,山門之類,隻略具雛形,唯獨所謂官廳的那一間客廳,還整潔一點,上麵掛著有一塊劉墉寫的“雙龍湫室”的舊匾,四壁倒也還有許多字畫掛在那裏。
在客廳西旁的一間小室裏吃過飯後,和尚就陪我們去看五泄。所謂五泄者,就是五個瀑布的意思,土人呼瀑布為泄,所以有這一個名稱。最下的第五泄,就在寺後西北的坐山腳下,離寺約有三百多步樣子,高一二十丈,寬隻一二丈,因為天晴得久了,泄身不廣,看去也隻是一個平常的瀑布而已。奇怪的是在這第五泄上麵的第一,二,三,四各泄,一道溪泉,從北麵西麵直流下來,經過幾折山岩,就各成了樣子、水量、方向各不相同的五個瀑布。我們爬山過嶺,走了半天,才看見了一,二,三的三個瀑布,第四泄卻怎麼也看不到。凡不容易見到的東西,總是好的,所以遊客,各以見到了第四泄為誇,而徐霞客、王思任等做的遊記,也寫得它特別的好而不易攀登。總之,五泄原是奇妙,可是五泄的前後上下,一路上的山色溪光,我覺得更是可愛。至如西龍潭——我們所去的地方,即五泄所在之處,名東龍潭——的更幽更險,第一泄上劉龍子廟前的自成一區,北上山巔,站在響鐵嶺嶺頭眺望富陽紫閬的疏散高朗,那又是錦上之花,弦外之音了,尤其是寺前去西龍潭的這一條到浦江的路上的風光,真是畫也畫不出來,寫也寫不盡言的。
上麵曾說起了劉龍子的這一個名字,所謂劉龍坪者,是五泄山中的一區特異的世外桃源。坪上平坦,有十幾廿畝內外的廣闊,但四周圍卻都是高山,是山上之山,包圍得緊緊貼貼;一道溪泉,從山後的紫閬流來,由北向西向南,複折回來,在坪下流過,成了第一泄的深潭;到了這裏,古人的想象力就起了作用,創造出神話來了。萬曆《紹興府誌》說:
晉時劉姓一男子,釣於五泄溪,得驪珠吞之,化龍飛去,人號劉龍子。其母墓在撞江石山,每清明龍子來展墓,必風雨晦暝;墓上鬆兩株,至今奇古可愛,相傳為龍子手植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