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都會想法子好好吃這麼樣一頓,他每天都好像需要極大量的食物,來補充他損耗的體力。

他吃東西的時候很仔細也很認真,這些終年生活在冒險與行動中的江湖人,好像都有一種共同的特性。

--狼一樣的特性。

他們吃每頓飯的時候,都好像在吃這一生中的最後一頓。

那個用左手的年輕人,在迎賓客棧登記時,用的名字叫程小青,昨天晚上,他就住在迎賓客棧裏。

邢總的報告簡單而扼要:“客棧的王掌櫃說,他在迎賓已經住了二十天。也就是說,他是在上個月十七日那天住進去的。”

“你們第一次發現紫煙,是在哪一天?”淩玉峰問。

“上個月十九。”

淩玉峰冷笑。

“居然敢用真實姓名,居然敢一直住在同一家客棧,程小青,你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一點。”

“公子已經有把握確定他就是凶手?”邢總忍不住問淩玉峰。

“有。”

“這一次是誰雇他來殺人?”

“沒有人。”淩玉峰說,“這一次是他自己要來的。”

“據說像他們這種高價的職業殺手,是絕不免費殺人的。”

“每個人都有破例的時候。”

“這一次他殺人免費,是為了誰?”

“為了他自己。”

“公子的意思是說,這一次是他自己要殺錢月軒他們五個人?”

“是的。”

“他有理由要殺他們?”

“有。”

“什麼理由?”

“一個很好的理由。”淩玉峰淡淡地說,“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這個理由都是個很好的理由,這個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出更好的理由來了。”

錢月軒他們的死,居然不是為了錢財,那麼剩下來的理由隻有一個。

“這個理由是不是女人?”

“是的。”淩玉峰微笑,“這個理由就是一個叫紅紅的女人。”

紅紅穿一身白,靜靜地坐在一片白裏。

白、雪白,除了白之外,絕沒有其他的顏色,連白銀香爐中冒出來的煙,都是雪白的。

窗外卻是彩色繽紛的世界,青的山、藍的天、紅的花、綠的樹、黑色的笑顏。

她靜靜地坐在窗口,已經坐了一個上午,才回頭吩咐一直靜候在她身邊的女孩。

“去告訴幺叔,請他在明天晚上安排一局,再替我準備一壇蓮花白。”

她雖然盡力在控製自己,說話的聲音還是因為激動而顫抖。

那個圓臉的女孩卻撅起了嘴:“又要蓮花白,又要請客,又要喝酒,這樣怎麼得了?”

紅紅假裝沒有聽見她的話,眼波又流向遠方,遙遠的記憶已褪色,看來就像是一片煙霧。

一片帶著血絲的紫色煙霧。

淩玉峰已經吃完了,正在前庭不停地走動,他看起來總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很少有停下來的時候。

現在他正向邢總發出雖然簡單,但卻一定要徹底執行的命令。

“我知道你在最近十年裏訓練出五個殺人的高手,是從三百六十個殺手中,選出來的。”

邢總眼中露出吃驚的表情,這是他的“極機密”,他不懂這秘密怎麼會泄漏出去,更不懂淩玉峰怎麼會知道。

淩玉峰正在問他。

“這五個人此刻有幾個人在城裏?”

“都在。”

“你能不能在一個時辰之內,把他們全部都召集到迎賓客棧去?”

“可以。”

“好,那麼我們一個時辰後在那裏見。”

魔刀

令狐不行身高八尺三寸,重兩百零三斤,一身銅筋鐵骨,絕對沒有一絲多餘的肥肉,胸膛挺起來比院子裏的磚牆還厚。

在當今天下把江湖名人資料收集最全的賭局檔案中,有關他的資料最重要的是:

姓名:令狐遠。

別號:令狐不行。

特征:虯髯、鬈發、碧眼,右臂長三尺四寸七,幾乎比普通人臂長多出一尺,比他自己的左臂,也長出十寸。

武功:善用刀,可使十六種刀、八十二種刀法,殺人於五招內,最愛用一把奇形彎刀。

很可能就是昔年魔教教主隨身佩帶的寶刀--“小樓一夜聽春雨”,據說可以淩空盤旋飛舞,取人首級於百步之外。

行蹤:三十年前就已行蹤不明,據說有人曾經在江南見過他,和昔年江南的名俠姑蘇三友醉後把臂高歌,但那也是二十餘年前的往事了。

令狐精赤著上身,用一根粗鐵鏈綁著右臂,把自己吊在大梁上,五根手指卻在不停地伸屈運動,關節劈啪作響,聲如爆竹。

這樣子他已經不知吊了多少時候,額角上青筋突起,好像有一條條青色的小蛇在皮膚下蠕動,看起來詭秘而恐怖。

圓圓卻已見怪不怪了,一走進來,就順手拿起條白棉布巾,替他擦幹了額角上和身上的汗珠。

“小姐又要請客了,又要你晚上替她準備一局,難道她不怕這次又有人要送終?”

令狐沉著臉,不開口,手指關節裏的響聲,卻越來越快。

圓圓卻還是在嘮叨,隻不過聲音壓低了些。

“到今天已經死了五個,難道真的是程大官……”

“嘭”的一聲,鐵鏈忽然斷裂,令狐淩空翻身,接連翻了三個跟頭,“轟”的一聲響,屋頂突然多出了一個大洞,瓦礫石土紛飛,天光照入,令狐卻破頂而出,天神般站在屋脊上,手裏倒提著一個人,就好像小孩手裏倒提著一個布娃娃。

這個人褲襠已經濕透。

圓圓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已上了屋頂,看著這個人搖頭歎氣。

“小烏龜,叫你平常不要鬼鬼祟祟地到處跑,你偏不聽,現在知道厲害了吧?行叔的手隻要抖一抖,你全身上下就沒有一根好骨頭了。”

這個小烏龜年紀其實已經不小了,穿得也很體麵,可是現在看起來,卻真的像極了一隻小烏龜。

圓圓又告訴他:“小姐明天又要擺一局,你還是請三位客人,戌時前把他們帶過來。”

小烏龜拚命點頭,令狐低叱一聲:“去吧!”

他的手一揮,小烏龜就遠遠飛了出去,飛出五六丈之後,居然伸手抓住了一根樹枝,“啪”的一響,樹枝折斷,他的身形去勢一緩,突然倒翻一個“死人提”,身子輕飄飄地下墜,落入樹木花叢裏,看不見了,輕功居然是一等一的高手。

再看令狐早已回到屋裏,躺在床上,一大口一大口地喝著從一個大葫蘆裏倒出來的酒,一雙剛剛還是精光四射的怒眼,現在卻仿佛充滿了江南多情小兒女的憂鬱。

誰也沒看見他的刀,那柄昔年曾經縱橫天下的名刀“小樓一夜聽春雨”。

捕殺

這時候淩玉峰已經到了迎賓客棧。

程小青不在後麵跨院中的房間裏,他在吃飯,在前麵一個大廳裏吃飯。

跑堂的小二小無錫說:“他叫了一份八錢銀子的合菜,四個大碗、四碟小菜,外加點心甜點。”小無錫說,“這位客人吃得真不少,每天中飯都要叫六個人都吃不完的合菜,他一個人就能吃得精光。”

淩玉峰微笑。

小無錫本來已經預備走了,忽然又說:“可是今天有一位客人,吃得居然比他還要多,已經吃了四大碗紅燒大烏參,一烤一燉兩隻鴨子,現在還在吃個不停,吃得真嚇人。”

淩玉峰的瞳孔已經在收縮:“這位客人是不是一條瘦得好像已剩下皮包骨頭的大漢?”

“是的。”

淩玉峰冷笑:“好,該來的,果然來了。”

吃飯的大廳外,是個很簡陋的庭園,淩玉峰撩起衣襟,全身上下好像根本沒有什麼動作,就已經掠上了一棵大樹。

他已經下達過命令給邢總。

“叫你的人,去殺了程小青,最好一擊致命,立刻就退。”

“什麼時候動手?”

“現在。”

淩玉峰又吩咐:“他們出手時,一定要記住,非但不能去碰那條病漢,連看都不能去看他一眼,最好就當作根本沒有看見他這麼樣一個人一樣。”

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

有的人非但不能碰、不能惹、不能纏,連看都不能去看。

關西關二就是這種人。

“鬥智曲金發,鬥力關玉門。”

現在淩玉峰唯一的希望,就是關玉門也當作沒有看見他們。

吃飯的大廳裏,每天差不多都有六七桌客人,可是今天隻剩下兩桌。

自從那瘦骨支離的病漢進來之後,大家就突然覺得不對了,再吃也吃不下去,再坐也坐不下去。

這病漢其實隻顧自己吃喝還來不及,根本就沒有去惹別人,除了吃相不太文雅之外,也沒有什麼粗魯的言語和動作。

可是別人卻硬是覺得不對勁,連風都好像變冷,吹得背脊梁涼颼颼的,一個個往外溜。

沒有走的隻剩下程小青。

他好像根本沒有看見關二,關二也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他們兩個人好像彼此都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對方這麼樣一個人存在。

看起來好像他們彼此不認得,關二正在用筷子去戳一條大烏參,一筷子戳下去,烏參蹦起來,就好像鯉魚躍龍門一樣,在半空中滑溜溜地直動,關二張開大嘴一吸,“呼嚕”一聲,烏參就進了他的嘴,不但吃得開心,連看著也高興。

就在這時候,有人動了。

所有的動作幾乎都在同一時間爆發,五個人、五件兵刃,分別在五個不同的方向爆發出行動,目標卻隻有一個--程小青的命。

五個人的配合當然是絕對密切的,精密得就好像西洋自鳴鍾的機件一樣,準確、精確,而且絕對正確。

他們和普通的一般殺手不同,他們畢竟是公門裏的人,殺人不必有後顧之憂。

他們所捕殺的對象,通常都是些野狗一般的江湖人,罪犯、盜賊、凶手。

所以他們的出手更猛烈,何況他們也沒有忘記淩玉峰的話。

“一擊致命,全身而退。”

這一擊挾風雨雷霆之勢而來,程小青的精神卻仿佛在一種很恍惚的情況中。

在這種情況中的人,走在馬路上都會被車馬撞死,何況在殺人高手的環擊下。

--一個死定了的人。

刀鋒距離他的心髒已經不及一尺,絞索幾乎已經套上了他的咽喉。

就在這時,突然響起霹靂般一聲怒喝。

“五個打一個,不要臉!”

喝聲中,病懨懨的關二已長身而起,一身支離的瘦骨仿佛在互相敲打,發出了一陣極怪的響聲,五個殺人的高手,幾乎在同一刹那間被他一把抓住後頸,扔了出去,隻剩下一個人,還被他抓在手裏,好像一下子就會被他撕成兩半。

“生裂虎豹關玉門。”

這個久經訓練的殺手,雖然並不是個怕死的人,可是現在,眼淚、鼻涕、口水、汗珠、大小便都已經被嚇得流了出來。

關二冷笑:“要殺人,可以;要以多為勝,我關西關二在,就辦不到。”

他忽然放下手裏的人:“你要殺人,你去,一個人去,我非但不管,還替你把風。”

他放下這個人,居然真的掉頭就走,立刻又坐回去,開懷大嚼。

他連看都沒有看過程小青一眼,他做了這些事,好像根本與程小青無關。

程小青也沒有看過他一眼,臉上卻顯出了怒容,眼睛裏也布滿了血絲,忽然用力一拍桌子,跟著一腳把桌子踢飛。

再看他的人,已經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這間吃飯的大廳。

關二還是沒有去看他,一雙虎眼中卻忽然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悲愴。

所有的事件幾乎也是在同一時間結束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淩玉峰都看得清清楚楚的,邢銳也看得清清楚楚的。

邢銳的額上在冒冷汗。

“關西關玉門就是他?”能看見這位名滿天下的關西大豪,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邢銳卻希望這一次是最後一次。

淩玉峰忽然問他:“你還不去?”

“去?到哪裏去?”

“當然是捉拿那個妨礙公務的關玉門。”淩玉峰很平靜地說,“妨礙官差捉拿人犯的罪名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

邢總說不出話來了。他終於發現了淩玉峰的厲害,他實在應該去逮捕關玉門,可是你叫他怎麼樣去?不去是不是有愧職守,去了是不是很可能被一撕兩半?

“你不去?”

“我……”

“好,你不去,我去!”

淩玉峰落葉般飄身下樹,用袖子撣了撣衣襟,推開大廳的門,昂然而入。

一直等他走到關二的麵前,關二才抬起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冷冷地問:“你是不是要來捉拿我的?”

原來他並不是剛剛才發現淩玉峰,剛才窗外的動靜和對話,根本就沒有一件事能逃出他的耳目。

麵對著這麼樣的一個人物,淩玉峰居然拿出副手銬來,輕輕放在關二麵前的桌上。

“請。”他居然對關二說,“這是公事,公事公辦,關二先生也不能例外。”

關二冷笑。

淩玉峰又說:“以五擊一,以多勝少,固然不對,可是辦公事,抓人犯,根本不講這一套。”

“你們講的是哪一套?”關二冷笑道,“五個人都是殺人高手,一出手就是殺人絕活,辦公事有像這樣辦的?”

“有。”淩玉峰道,“對付危險的罪犯,就得這麼辦,免得被他反擊脫逃。”

“罪犯?小青犯了什麼罪?”

關二目中已現出怒意,目光炯炯,虎視著淩玉峰,骨節裏又隱約傳出了那種奇異的聲音,就好像有一個憤怒的精靈,躲在裏麵敲打著一麵魔鼓。

魔鼓的聲音,就是神力的泉源。

桌上的手銬,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被他擰麻花一樣擰成一條鐵棒,穿窗而出,“奪”的一聲,釘入院裏的大樹,直沒而入,連看都看不見了。

淩玉峰卻絲毫不動聲色,隻是慢慢地走出去,慢慢地伸出手,在樹幹上輕輕一拍。

鐵棒立刻彈出,落入他的手中。

淩玉峰低著頭看著,仿佛在沉思,過了半晌,那根鐵棒忽然又漸漸開始變形,漸漸又變得有點像是副手銬的樣子。

就算還沒有完全恢複原狀,至少已經有點樣子,這已經足夠讓人看了嚇一跳。

關西關二都不禁悚然動容。

淩玉峰卻還是不動聲色,又慢慢地走回來,輕輕地把“手銬”放在關二麵前,就好像剛才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他既沒有做什麼驚人的事,也沒有看見關二的掌上神功,卻很快地說:“濟南府最近一連串發生了五條命案,死的都是名人,我們非但查不出凶手,也查不出殺人的動機。”

他說得快而扼要!

“我們隻在死者彼此之間發現了一點共同之處。”

“哪一點?”關二問。

“他們都是在紫煙出現之後被同一人刺殺的,他們都曾經和同一個人有過某種不尋常的關係。”

“同一個人?小青?”

“不是程小青。”淩玉峰說,“他們和程小青完全無關。”

“可是你卻找上了小青。”

“那隻因另外一個人。”淩玉峰說,“和他們全都有關的人。”

“誰?”

“紅紅。”

紅紅,聽見這名字,關二的臉忽然扭曲,就好像有人重重地在他身上抽了一鞭子。

看見關二這種表情,淩玉峰顯然覺得很愉快,但他卻掩飾得很好,隻是很平靜地接著說道:“無論誰和紅紅有了特別的關係,程小青都想要他的命,這是很合理的推測,也是很可能會發生的事。”

他又補充了一點:“以程小青現在的身手,江湖中能避開他奪命三招的人,恐怕並不多。”

過了很久,一直仿佛因痙攣而窒息的關二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你有證據?”

“沒有。”淩玉峰說,“但是我兩天之內,就可以把證據找出來。”

“怎麼樣找?”

“我有我的方法,可是我也有條件。”

“你說。”

“這兩天之內,你不能走出‘迎賓’一步。”

黃昏時,程小青已經醉了,醉倒在一道高牆下,也不知道是誰家的高牆,高牆裏也不知道是一戶什麼樣的人家。

他隻知道一件事,世上所有的高牆全都是一樣的,總是將人隔離,總是不肯讓人相聚。

有些人也是一樣的,也像是高牆一樣。

高牆裏隱約有樂聲傳來,仿佛有人在低唱著一首有關情愛的悲歌。

--為什麼有關情與愛的總是悲歌?

程小青已昏醉。

他昏醉時,眼淚就已經悄悄地打濕了他的衣袖。

聶小蟲

夜深,人靜,初秋的晚風輕拂梧桐。有聲,甚至比無聲更寂寥。

淩玉峰獨坐在燈下,別人什麼都沒有聽見,他卻好像聽見了,忽然抬起頭,向窗外招了招手,立刻有一條瘦小的人影,落葉般自梧桐樹上飄落,拜伏在窗前,星光下可以看得到他的臉是蒼白的。

雖然顯得有一點獐頭鼠目的樣子,可是仔細一看,並不難看。

這個人居然就是那個曾經被令狐不行倒提著扔出去的聶小蟲。

“我要你辦的事,你已經辦好了?”淩玉峰問他。

“是。”

“什麼時候?”

“明天,戌時之前。”

“客人有幾位?”

“三位。”

“一個是關東大參藥商,剛好行經此地的馮寶閣,另一個就是那個假和尚雲大師。”

“好,很好。”淩玉峰一揮手,一片金葉子從袍袖中冉冉地飛了出去。

聶小蟲拜伏著後退,一伸腰,剛好接住金葉子,立刻淩空躍起,鷂子翻身,身形剛起,四麵黑暗中,突然有人低喝。

“並肩子,打。”

一聲低喝,十餘道光芒閃動,十餘件暗器,分別從三四個不同的方向打了過來。

聶小蟲雙手一攏,金葉子已經揣入懷裏,原地燕青十八翻,連翻帶撲,連削帶打,竟將這十餘件暗器全部接住,立刻又原封不動地打回去,去勢比來勢更急,接放暗器,居然也是一等一的功夫。

黑暗中有人倒下,有人躥出,以大鷹爪功去拿聶小蟲的關節要害。

想不到他們剛出手,反而先被聶小蟲牽製。

聶小蟲捏手如鉤,抓、拿、扣、鎖、“七十二路短打擒拿”,居然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淩玉峰已經走出大門,背負著雙手,麵帶微笑,站在梧桐下,對剛剛發生的事,好像覺得很欣賞。

聶小蟲瘦小的人影已消失在夜色中,倒在地上的狙擊者也看不見了,院子已經恢複了寧靜。

淩玉峰忽然向另一棵梧桐樹的濃蔭深處笑了笑。

“邢老總,樹上的寒氣重,你還是請下來喝杯酒吧!”

竹葉青、玫瑰露、熏魚、筍豆、醬牛肉,三樣菜、兩種酒,三杯已下肚,酒是冷的,人卻已熱了。

“想不到,想不到。”邢銳不停地籲氣,“我本來想把他留下來的,想不到這個聶小蟲竟是個一等一的高手。”

“你要把他留下來幹什麼?請他喝酒?”淩玉峰臉上在笑,眼中卻全無笑意,這種笑遠比不笑可怕得多,邢總卻輕輕將它忽略。

“六扇門裏,哪有好喝的酒?”邢總說,“就算請他喝酒,喝下去之後也要請他吐點東西出來。”

“吐什麼?真情?實話?同夥?贓物?”淩玉峰淡淡地問邢銳,“你想要聶小蟲吐什麼出來?他能吐得出來的,你是不是就能吃得下去?”

邢總居然還在賠著笑,笑得已經有點勉強,他終於發現事情有點不對了。

奇怪的是,淩玉峰的態度反而變得很自然。

“現在你想必已經知道那幢巨宅的新主人,隻不過是個做暗門子生意的超級婊子而已,每隔幾天就要請一次花局,找一個有錢的冤大頭來,狠狠殺一刀,替她拉客的就是聶小蟲,挨過她這樣一刀的客人,其中就包括了錢月軒他們五位。”淩玉峰說,“明天我就是第六個了。”

他的神情更愉快:“這其中當然會有小小的一點不同之處,那就是等到凶手來殺我的時候,也就是他最後一次出手。”

邢銳立刻附和:“我明白公子的意思,這是絕計。”

“我想你一定也明白,如果聶小蟲被捕殺,拉客的沒有了,客人也就去不成了。”他帶著笑問,“邢總,是不是這樣子的?”

“應該是。”

“客人去不成,凶手也就沒有對象出手,也就不會露麵了,再要想抓住他的證據,恐怕就很難了。”淩玉峰又問,“邢總,是不是這樣子的?”

邢總在擦汗,冷汗。

淩玉峰忽然改變話題問他:“關二本來決不會跟他的外甥在同一個地方停留,這次卻忽然破例趕到濟南來,是不是有人用快馬連夜去通風報信,說這地方有人要對付程小青?”

“很可能。”

“這個人會是誰呢?”淩玉峰帶笑問邢銳,“會不會是你?”

“我?”邢銳好像嚇了一跳,“怎麼會是我?”

“要訓練一批親信的殺手,是需要花很多錢的,一個做總捕頭的人,未必能負擔得起,如果有一位財神可接濟,那當然是再好也沒有的事。”淩玉峰說,“如果等到發生那一些與財神有關之事,這位總捕頭當然也應該盡快把消息傳過去。”

他說:“所以財神一直都是江湖中消息最靈通的三大組織之一。”

邢銳一雙手上已經有青筋如赤練般蠕動扭曲,甚至連手背上的皮膚都變成赤練蛇一樣的顏色,而且光滑而油膩,看來令人作嘔。

淩玉峰卻好像很喜歡看,一直都在盯著他的手,又問道:“邢總,你說事情是不是這樣子的?”

這一次邢銳居然回答:“是的。”他的聲音嘶啞,“事情就是這樣子的。”

這句話開始說的時候,他已經出手了,一出手用的就是大鷹爪功中最厲害的殺招,以左爪去引開淩玉峰的目光,以右手拇指食指作“虎眼”,扣淩玉峰頸上的大動脈,以中指小指無名指去點他左頰上的三個死穴。

淩玉峰不退反進,看起來竟像是用同樣的手法迎擊了過去,用的卻是遠比大鷹爪和大小擒拿更高明的內家分筋錯骨手。

他教人出手時,最好是一擊致命,決不給對方留餘地,也不要對方再給他第二次機會。

他自己出手時,用的也是這一類無情的絕招,就和昔年令群魔喪膽“三陰絕屍手”一樣,隻要他出手,在一刹那間就要辨出生死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