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並不完全是因為他的武功路數如此,也因為他的性格。
無情的人,出手無情,能主宰別人的生死和命運,這就是他們生命最大的樂趣。
有燈的書房裏,忽然有一個人大步奔跑出來,大聲呼喊著:“淩公子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可是他呼喊時已經慢了一步,已經來不及了。
就算他來得及,也不會有什麼改變的,邢銳的命運,在淩玉峰出手的那一瞬間,就已經被決定,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改變。
從書房中跑出來的,就是一開始紫煙燃燒時,和他們一起尋訪的那個看來很有福氣也很威嚴的中年人,看來無疑也是經常能主宰別人生死命運的人,這種人說出來的話,通常就是命令。
隻可惜這一次他開始呼喊時,邢銳說話的聲音已經變為慘呼,其中還夾著骨頭碎裂的聲音。
骨頭碎裂的聲音,當然遠比叫喊和慘呼聲要小得多,可是聽起來卻清楚得很,每一節骨頭碎裂時的聲音,都聽得清楚得很,清楚得令人連骨髓中都會生出一股尖針般的寒意。
中年人的臉色變了,淩玉峰卻隻是淡淡地說:“潘大人,這不能怪我,我已經手下留情了!”他說,“這是他自己的力量反彈震傷自己的,邢老總的大鷹爪功一向練得不錯。”
“他已經死了?”
“還沒有。”淩玉峰說,“如果他能安心靜養,說不定會比大多數人還要活得長些。”
可是要一個像邢銳這樣的人躺在床上養病,還不如死了算了。
潘大人長長歎息了一聲,他的聲音居然也變得很平靜,隻是淡淡地說:“淩公子,這怪不得你,我想,他如果是你,他也會這樣做的。”他立刻改變話題,“我隻奇怪一件事。”
“什麼事?”
“程小青確實是關二先生的嫡親外甥?”
“是的。”
“可是他們兩個見麵時,卻好像素不相識。”
“那當然也是為了女人。”淩玉峰說,“而且是為了兩個女人。”
對男人來說,天下所有的麻煩、困擾,好像都是因為女人而引起的。唯一比一位女人更麻煩的,就是兩個女人。
對女人來說呢?
淩玉峰道:“這兩個女人其中有一個就是程小青的寡母,也就是關玉門的妹妹,在關西一帶,人稱‘三姑奶奶’的關三娘。”
“另外一個呢?是不是紅紅?”
“是的。”
菜單
紅紅在一身白裏,除了她漆黑的頭發和那一雙剪水雙瞳外,隻有白。
開著十三片花瓣的白色山茶花,斜插在細柔的白瓷花瓶裏,花瓣上還帶著初秋的露水。
一套和花瓶同樣質料的白瓷食器已經準備好了,今夜的菜是:
酒菜六色,計清蒸香糟南腿一皿,黑糟鮑魚鵝掌一皿,風雞雙並風魚一皿,白汁西施舌一皿,鮮燴美人肝一皿,清香鬆子一皿。
外帶醉蟹醉蝦黃泥螺,糟鴨蛋各一色。
大菜四品,計燕窩八仙鴨子一品,冬筍大炒雞燉麵筋一品,鮮蝦腰子燴溜海參一品,野意酸菜鹿筋燉野雞一品。
另炒沙魚、襯湯炒翅子、炒爐鴨絲、炒雞泥蘿卜各一色。
竹節卷小饅頭一皿、菠菜豬肉雲吞一皿、蜂糕一皿。
粳米飯一盅、八寶蓮子粥一盅。
十鮮果品、蜜餞甘果各一。
福建莆田烏龍茶一壺。
紅紅對這張菜單,好像覺得還算滿意,抬頭問圓圓:“酒呢?”
“在外麵喝的狀元紅,和裏麵喝的蓮花白,都已準備好了。”
“客人呢?什麼時候來?”
“戌時前一定到,聶小蟲那個小烏龜爬得雖然慢,卻從來沒有遲到過。”
“行叔呢?”
“還是老樣子,還是一個人躲在房裏磨刀。”
刀光是暗赤色的,就好像鮮血凝結前的那一種顏色。
就好像傳說中,天魔被降魔杵擊中時,流出來的魔血那種顏色。
刀鋒薄如絕代紅顏的命運。
令狐不行不是在磨刀,天下已經找不到可以磨這把刀的石頭,這把刀也不是用石頭磨的,而是用仇人的頭顱。
刀身是彎的,就好像是上弦月一樣,帶著種淒豔而妖異的弧度。
所以他一刀揮出去時,沒有人能預測它在半空中會因為這種弧度而改變成什麼角度和方向。
“這把刀已經有多少年未曾痛飲過仇人的鮮血了?”
“他的仇人還在不在?”
令狐不行用指尖輕撫著刀鋒,輕撫著刀身上的七個字--
小樓一夜聽春雨。
江湖中人雖然有很多都知道昔年魔教教主別號“小樓”,也聽過傳說中有關他和一位叫“春雨”的姑娘那一段纏綿的戀情,“小樓一夜聽春雨”這句小詩,就是為紀念這一段戀情的。
可是它是不是還另有其他的含義呢?會不會是昔年的魔教主人借這句小詩來做謎題,而把一個絕大的秘密隱藏在其中?
最令人感到興趣的是--
這個秘密是不是和傳說中魔教久已淹沒的寶藏有關呢?
還是隱藏著魔教主那一身震絕千古的武功秘密?
傾國的財富和絕世的武功,這一類的寶藏和秘籍,永遠是江湖中人最感興趣的,古往今來,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因其而死。
可是令狐不行已經有多年不再想這些事了,現在他心裏想著的隻有三個人。
淩玉峰。
雲和尚。
馮寶閣。
現在菜單已經有了,這三個人誰是好菜?
魔刀出鞘
馮寶閣,今年四十九歲,身高八尺八寸,小時候的外號,就叫作“巨人”,一身外功橫練,再加上終年待在關外深山的冰天雪地中,就把這個人鍛煉成一條名副其實、不折不扣的鐵漢。
隻不過他也是個很成功的生意人,雖然花錢如流水,賺得並不比花得慢。
一個人如果能做大生意賺大錢,總是多少有點道理的,除了運氣特別好之外,頭腦也不能差,要做一件事之前,通常都會先做一點籌備調查之類的工作,決不會輕舉妄動。
這一次也不例外。
--這位近來名動一時的紅倌人,“紅紅”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到這裏來有什麼規矩?這一次跟他同來的兩位客人又是何許人物?
這些事他都盡力去調查過,結論是:
他對紅紅的身世、來曆和做法都覺得很好奇,他很看不起雲和尚。
一個故作“大師”狀,到處招搖,以成名或者有錢的女人為對象行騙的神棍,有誰會看得起?
馮鐵漢實在很想找個適當的機會,一拳打在他抹了粉的鼻梁上。
對於淩玉峰,馮寶閣覺得更好奇。
像這樣一個男人,怎麼會來找紅紅?這種人在這種年紀的時候,通常都不會花錢找女人的。
不管怎麼樣,馮寶閣都覺得很放心,他認為這兩個人都不是他的敵手。
他已經開始準備好好享受。
戌時。
杯盞已經準備好,幾碟涼菜也已經擺在桌上,馮寶閣一走進這間雅室,就看見一條虯髯大漢,斜倚在迎門的一張胡床上。
馮寶閣被人稱為鐵漢、巨人,身高比大多數人都要高出一個頭,平時意氣風發,不可一世,可是在這條虯髯大漢麵前,他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沒有平時那麼高了。
這裏是銷金窟,他是花錢的大爺,這地方的人看見他,本來應該極盡巴結才對。
可是這虯髯大漢對他,卻落落地漫不為意,隻冷冷地問:“馮寶閣?”
“是,我就是馮寶閣,別人都叫我馮大老板。”
他顯然已經覺得心裏有一條氣不太順了,已經在抗議。
令狐不行卻好像完全不懂,又冷冷地問:“彩禮四色,有長白山老人參一對、上好紫貂皮裘四件、五十兩重赤金官寶十二雙、和闐寶玉塊一枚,對不對?”
“對。”
馮寶閣的脾氣還沒有開始發作,穿著一身筆挺的月白僧衣的雲大師已經走了進來,頭皮刮得精光發亮,遠遠就可以聞到一陣茉莉花香。
令狐不行已經在問他:“林雲?”
“是,是的,貧僧的俗家名字叫林雲。”
“你不忌葷腥?”
“不忌。”雲大師好像還有點沾沾自喜,“四大皆空,世間萬事萬物,本來都是空,貧僧本來一向都不忌。”
對這個名和尚,令狐不行無疑也覺得有點好奇,可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之後,目光立刻遠遠地避開,好像決定這一生再也不看他一眼。
“你帶來的四色彩禮,有翠玉馬一對、波斯七色寶石鑲玉冠一頂、金剛石翡翠鑲各色手鐲帶頸鏈耳墜十六副、八寶沉香首飾盒帶水晶明鏡一具,對不對?”
“對!”
這個和尚送來的禮,居然比關東豪商馮大老板送的還要貴重。
馮寶閣氣往上撞,忍不住大喝一聲:“禿驢!”迎麵一拳打了過去。
他不但臂長手大,出手也夠快,外門的拳法練得已經很不錯了。
雲和尚的鼻子眼看著就要被擊碎。
奇怪的是,這拳並沒有打在雲和尚鼻子上,卻打在令狐不行胸膛上。
胡床上的令狐,不知何時已掠在雲和尚麵前,馮寶閣一拳擊出,如擊敗革,“蓬”的一聲響,他自己反而被震得後退了好幾步才站穩。
令狐不行臉不改色,麵無表情,一柄彎刀斜插在腰帶上,動都沒有去動過。
馮寶閣卻已伸手入懷,把那柄終年佩帶在身上,像腰帶一樣暗藏在衣裏的緬刀環扣握住,眼睛裏的血絲宛如火焰。
“拔你的刀!”
“不行。”
“為什麼不行?”
“這裏不是殺人的地方。”
馮寶閣怒喝,刀光出懷如匹練,銀光閃動,照人眼目。
雲大師居然還喝了一聲彩:“好刀!”
隻可惜這兩個字剛說出來,這把好刀已經斷成了六七截,隻看見令狐不行掌中仿佛有一道暗赤色的光華閃了閃,接著就是“叮、叮、叮”一串響,六七截斷刀同時落在地麵。
“馮大老板,其實你我都不必爭的,有這位淩公子來了,我們爭也沒有用。”雲大師道,“貧僧今日來隻不過想好好享受一頓紅姑娘的家廚美味而已。”
這個和尚果然有他可愛的地方,能夠在女人堆裏吃得開,本來就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真知趣。
淩玉峰冷眼旁觀,在這一瞬間,已經決定了兩件事。
--調查雲和尚。
他的出生、他的家世、他早年時的經曆、他的武功派別、他真正的弱點、他的親人和情人,都在調查範圍之內。
--令狐不行的刀。
他這把刀究竟是不是傳說中那把魔刀,他的出手究竟有多快?
他是否就是昔年被江湖第一智者曲金發評為刀法天下第二的令狐遠?
“哪一位是淩玉峰淩公子?”
這一次問話的不是令狐,而是個眼睛大大的小姑娘,圓圓的臉,笑起來兩個圓圓的小酒窩。
“我就是。”
圓圓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眼睛裏充滿了極有興趣的笑意。
“淩公子送來的彩禮,我們小姐已經收下了,就請淩公子飯後到後園一敘。”
她銀鈴般笑著跑了,袖子裏落下一張禮單,是淩玉峰送的彩禮,雲大師拾起來念:“彩禮四盒,蜜餞甜糕一盒、甘果一盒、兩斤裝花雕一壇,一兩重銀錁子一對。”他問淩玉峰,“這就是你送的禮?”
“是的。”
這份禮比起其他兩份來,隻算一點兒戲,可是被選上的卻偏偏是他。
雲和尚笑了,笑得很愉快:“人比起人來,有時候的確是會氣死人的。”
隱藏的高手
程小青吃過的那一家小館子後麵,有一座三層高的小樓,本來是某一位大亨陪如夫人賞月之處,現在已被濟南府正四品京堂潘其成潘大人所征用。
樓上四麵皆窗,視野極廣,此刻夜深人靜萬籟無聲,潘大人獨自憑欄,看著一戶戶沉睡中的人家,想到每一家的悲歡離合,心裏不知道有什麼感觸。
至少他現在是什麼感觸都沒有,他全心全意都在想著已經進入對麵高牆巨宅的淩玉峰。
明日淩晨淩玉峰是不是也會像錢月軒一樣,從那扇窄門裏走出來?那個殺人的凶手是不是會像他預料中一樣在外麵等著他?
這位在官場中素有能員之稱的潘大人,正在輕輕歎息,窗外已經有一人落葉般飄了進來,拜伏在七尺之外,落地時的聲音,比歎息還輕。
“草民聶小蟲,拜見潘大人。”
潘其成並沒有因為他的突然出現而震驚,聶小蟲無疑是他本來早已安排約見的,他以一種很溫和的態度問了他很多話,聶小蟲也回答得很仔細。
“紅紅本來的名字叫什麼?”
“叫李南紅,是山西太原府的人。”聶小蟲回答,“太原李家、關西程家都是當地的望族。”
“她和程小青本來就認得?”
“他們從小就認得,可以說是青梅竹馬的玩伴,如果不是因為李南紅早已定下了親事,他們一定會順理成章地成為夫妻。”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他們兩個人私底下早已兩情相悅?”
“是的。”
“後來李南紅嫁到哪裏去了?”
“她嫁給了姑蘇三友的後人白先貴,後來白氏一家橫遭凶殺,滿門被屠,隻剩下李南紅一個人倉皇逃出,逃回了太原府的娘家。”
“他們的仇家是誰?為什麼要下這種毒手?”
“不知道。”聶小蟲回答,“白氏一家的慘死,至今仍然是件疑案。”
潘大人皺了皺眉,喝了口茶,他還沒有想起當年的姑蘇知府是誰,聶小蟲已經接著說:“李姑娘回去之後,才發現程小青居然還在等著她,對她仍然是情深一往,情有獨鍾,李姑娘也不禁被他的癡情所感動。”
江湖中人本來就是脫略形跡,不拘小節的。
“李姑娘年輕守寡,程公子獨身未娶,這一段姻緣本來還是有希望,隻可惜程小青的寡母關三姑奶奶,卻堅決反對這件事,並且說動了她的二哥關西大俠關玉門,活活地拆散了這一對苦命鴛鴦。”
原來這位聶小蟲還是個很多情的人,不知不覺間,說起話來居然有點像是在唱梆子戲。
潘大人並沒有發笑,反而很嚴肅地說:“這就難怪程小青和他的舅父相見時好像互不相識,也就難怪李南紅會放縱自己來做這一行,有時候委身為妓和遁入空門意思是差不多的。”
“大人說得好。”
“隻可惜程小青還是不能忍受這一點,他不能阻止李南紅,隻有把她陪過的客人殺死泄憤。”潘其成歎息著道,“情字一物,有時候實在很可怕。”
聶小蟲沒有搭腔,隻有眉目間忽然現出一種說不出的憂傷。
他是不是也有一些淒涼的往事,不堪向人訴說?問盡天下人,有誰真的能夠堪破情字一關?
過了很久,潘其成才開口,用一種很慎重的態度對聶小蟲說:“我雖然身在朝廷,朝野中的事多少我也知道一點。”潘其成道,“我也曾聽說過,你雖然人在下五門,卻從來不做為非作歹的事,如果你有意,我可以提拔你當邢銳的差事。”
“稟告大人,小人隻做有錢賺的事,隻要有利可圖,什麼事都做,隻有一件事不做。”
這件事當然就是公門的差事,他沒有說出來,也用不著說出來。
潘其成又歎息了一聲。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明白你的心情。”他歎息著道,“其實人在公門,又何嚐不是身不由己?”
兩個人相對默然,話已說不下去,這時候夜已將盡,東方又現出魚肚白的顏色,聶小蟲正準備走,忽然看見灰暗的天空下,有一股紫煙升起。
紫煙是從哪裏升起的,潘大人和聶小蟲都看得很清楚。
紫煙升起來的地方,赫然就在對麵的高牆巨宅中。
聶小蟲吃驚的還不是這一點,而是他忽然發現潘其成這位兩榜進士出身的濟南府正堂,居然也是位深藏不露的武功高手。
紫煙一起,這位潘大人居然就以左手撩衣襟,右手一個推窗望月式,“咻”的一聲,人已穿出了窗戶,腳尖輕點小樓外的欄杆,再點欄杆外的柳枝,竟施展出“燕子三抄水”的身法,幾個起落間,就已躥上了對麵的高牆,再一晃就連影子都看不見了。
聶小蟲愣住。
他也是人,也有好奇心,本來也想跟過去看看的,可是這件凶殺案的牽連太廣,形勢看來太凶險,如果陷入太深,隨時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最可怕的是,有關這件謀殺案所有人物,都不是平常人,潘其成、淩玉峰、程小青、李南紅、關玉門、令狐不行,每個人好像都在隱藏著一些秘密,而且都是極可怕的秘密,連邢銳那樣的厲害角色,都難免葬身其中。
所以聶小蟲又不禁遲疑,就在他舉棋不定的時候,忽然聽見了一聲慘呼。
一聲女子的慘呼,呼聲中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也充滿了對人類和生命的絕望。
呼聲也是從對麵巨宅中傳出來的,潘其成聽見這一聲慘呼時,已經見到了淩玉峰。
淩玉峰就在紫煙燃燒的地方。
凶手就擒
巨宅後麵的小院裏,有間冬天燒煤的屋子,有個很大的煙囪。
紫煙就是從這個煙囪裏冒出來的,潘其成找來的時候,淩玉峰已經在煙囪下。
燃煙的人呢?難道就是淩玉峰?
當然不是。
淩玉峰當然也是看到了這股紫煙之後,立刻找到這裏來的,他來的時候,燃煙的人就已經走了。
可是這一夜淩玉峰究竟做了些什麼事?有沒有在這裏發現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潘其成還沒有問,就已經聽到了和聶小蟲同時聽見的那一聲慘呼。
淩玉峰臉色已變。
“紅紅,是紅紅!”
果然是紅紅。
紅紅已經倒臥在血泊中,致命的傷口也在肝髒間,殺人的凶器是一把短刀,刀鋒上的血跡猶未幹,猶自被緊握在一個人的手掌裏。
這個人握刀的手,指節已因用力而發白,蒼白的臉已因恐懼而發青,好像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來。
這個人赫然正是程小青。
潘其成幾乎是和淩玉峰同時趕到這裏的,看到了這種驚人的慘變,兩個人居然還都能沉得住氣,非但沒有呼喝,也沒有出手,甚至連神色都沒有多大的改變,隻不過在有意無意間,兩個人分別占據了李南紅這間繡房的兩個主要的退路。
就在這一瞬間,兩個人又在有意無意間對望了一眼,仿佛都已發現對方和自己有很多相似之處。
--這位翰苑出身的四品京堂,不但是位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而且還有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鎮靜功夫,他的出身和來曆,就成了一個謎。
淩玉峰能不能很快揭開他的謎底?
程小青還是保持著原來的樣子沒有動,淩玉峰和潘其成也都沒有動,好像都想讓他的情緒先平靜下來,不想激起他的困獸之鬥。
可是別人已經等不及先要動了。
刀風驟起,一道暗赤色的刀光穿窗而入,淩空盤旋飛舞,光圈漸漸縮小,很快就已圍繞住程小青的頭顱。
就在這時,隻聽一聲怒喝,“蓬”的一聲響,窗格四散,一條長大的人影隨著刀光飛入舊路直撲進來,竟施展出昔年黃山道人獨創的,空手入白刃中的絕頂手法“分光撲影”,一雙大手,赤手空拳就往盤旋飛舞的刀光中抓了進去。
這一道雷霆閃電般的刀光,竟突然消失,一柄光滑暗赤的彎刀已經被這個人抓在手裏。
幾乎也就在這同一刹那,另一條長大的人影,也跟著穿窗而入,飛舞如巨雕,淩空下擊,以鐵掌斜劈這人的太陽穴。
“蓬、蓬、蓬”十三聲響,兩個人竟在一瞬間淩空對了十三掌。
地上站著的,當然就是關西關玉門,飛舞下擊的,當然就是令狐不行。
這十三掌對過,令狐不行的身子已經被震得飛了出去,可是關玉門掌中那把彎刀,也被令狐不行在強攻下奪了回去。
兩大高手交手,雖然隻是一瞬間的事,但卻已足夠讓人看得驚心動魄、心動神馳。
關玉門高大瘦削的身子,迎風挺立,寬大的衣袂被風吹得獵獵飛舞,他的人卻半步不退,目中神光四掃,厲聲說:“在下關玉門,這個姓程的,也是關某的家人,他犯的事,關某自然會帶他回去,以家法嚴厲處治,若是有人要來攔阻,先做掉關某再說。”
他已不等別人有所反應,一回手,就刁住了程小青的手腕。
“你跟我走。”
程小青卻好像不想跟他走,可是連飛舞的刀光都能被他抓住,何況一個人的手腕?
這一雙大手上有生裂虎豹之力,既然被他抓住,哪裏還能掙脫?
程小青滿麵怒容,狠狠地瞪住他,目光也充滿了怨毒,用嘶啞的聲音說:“你放手。”
“你娘在等著你,你跟我回去。”
“我若不想回去呢?”
“不想也不行。”
程小青冷笑:“不行也得行。”
可是關玉門不放手,誰能掙得脫?程小青冷笑不停,突然以右手緊握住的血刃,用力往自己被關玉門緊握住的巨腕上砍了下去。
鮮血四濺,噴上關二的臉,他不由自主地倒退三步,赫然發現自己手裏抓住的,竟是他嫡親外甥的一隻斷掌,他外甥的鮮血已經染紅了他的衣裳。
程小青也在往後退,滿頭冷汗黃豆般滾落,可是他仍然勉強支持著說:“我殺人,我償命,我的事,再也用不著你來管,你也管不著。”
關二慘然:“你真的殺了她?”
程小青咬牙,點頭,還想說話,還未開口,人已昏厥。
關二慘然四顧,看看潘其成,再看看淩玉峰,突然仰天長笑,窗外樹葉紛飛,遠處雞聲四起,關二雙臂一振,長大的人影就已經從紛飛的落葉中躥躍而去,另一條人影也立刻躍起,緊跟在他身後,赫然竟是令狐不行。
隻聽關二淒厲的聲音遠遠傳來:“淩玉峰,我把程小青交給你了,你最好公正處理,否則我要你的命。”
殺人者死。
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這是不變的法,千古以來沒有人能違抗。
殺人犯程小青一名,斬監候,秋後處決。
餘韻
中秋、黃菊、紅酒。
潘其成舉杯連敬三杯:“淩公子。”
淩玉峰也連敬三杯:“潘大人。”
兩個人同時抬頭,四目相對,仿佛有很多話要說,卻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來。
園中木葉蕭蕭,一隻孤雁,伶仃飛過。